书评:《波峰与波谷:秦汉魏晋南北朝的政治文明》
按:制度既是政治博弈的规则,也是政治博弈的结果。
我对于中华第一帝国的历史无比感兴趣,这本书提供了一个很新鲜的视角:从政治制度的变迁来审视这段历史,并以一条 “变态” 与 “回归” 的主线串联起这八百年的变迁。全书分析理性,酌句考究,即便从行文本身来说,这也是本好书,其间更是时不时闪过《东晋门阀政治》的影子。
在第一帝国中后期,中国历史与中古世纪的欧洲很像,但促成中国 “分久必合” 的是背后的脉络中隐藏着的巨大的历史惯性,即 “行祖宗故事”。从这一角度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未必真的是天下大势,很有可能只是中国大势。“祖宗故事” 中很重要的一块拼图就是贴合渗透到帝国每一寸肌理中的政治制度,爵位、官职、选官、政令行使、律令等都在给帝国中的每个臣民打上独特的心理烙印。
书中有些观点新颖有趣,又暗合逻辑,比如对 “异族入侵” 带来政治活力这一解读非常新颖:一个皇权不振的政权有逐步走向贵族政治和自我崩解的趋势,而入侵的异族往往依靠军事制度自我强化,便天然地具备组织严密、上下森然等官僚系统的气息,一旦入主成功便会将这种基因重新注入到萎靡的政权中,迅速且有力地构建起一套充满活力的官僚系统,给帝国带来全新的生命力。
儒生、士人、刀笔这几种角色在我认知中是混在一起的,但本书把这几种角色从时间、职能和交替等角度做了非常细致的解读。从战国时代起,文法吏已经随着各国改革逐渐兴起,这一角色在秦汉臻于鼎盛,彼时帝国中并不存在明确的官吏之分,所有行政角色都是因其特定职能而存在的,也要以发挥特定职能为先。在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从一些其他资料如《祥瑞》中也可以看到,汉武帝并非真的独尊儒术,这种表述反而是后世附会的,真正独尊儒术是汉元帝以后,这里不展开),尤其是汉元帝 “乱我家法” 之后,儒生开始走上台前,最初还是盐铁会议中议郎的角色,后来随着王莽改制(尊儒崇古)和察举制(风评成为遴选官员的依据,而太学儒生最擅长锐评万物)逐渐站在帝国潮头,同时儒生相较于文法吏也创造了一种弹性而非刚性的皇权,在帝国运作过程中能降低内耗。随着皇权不振,儒生通过朝堂的权力聚拢势力,形成了士族,这个角色在东晋和南朝 “变态” 的政治中一时无两,但随着钟摆的回归也渐渐衰退下去。
书中对 “麈尾谈玄” 的分析非常透彻,清贵们确实是闲得蛋疼,但这种现象背后的原因深刻又合理: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玄学用自然和无为逐步腐蚀皇权,这不仅是皇权衰退的体现,同时也是汉末党锢之祸的反弹,权贵们需要通过发扬玄学来创造更轻松的政治氛围。此外,谈玄在形式上也种一种贵族沙龙,对于编制权力网有天然的辅助作用。在这种风气下,本就衰败的皇权在无形中加速腐化,这帮人把政治也拉入到其独特的话语体系中,虚耗行政资源。西晋脊梁刘琨年轻时也曾悠游金谷园,死前却有如此感慨:“昔在少壮,未尝检括,远慕老庄之齐物,近嘉阮生之放旷……困于逆乱,国破家亡,亲友凋残。块然独坐,则哀愤两集。负杖行吟,则百忧俱至……然后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也。”
对于 “北胡” 汉化的历史意义,作者也给出了非常深刻的评价。汉化远不止是提供些用于自嗨的文化自豪感,而是真的深刻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走向。在皇权专制上,从铁血军队中诞生的皇权在秦汉制度的护航下能更平稳地执行权力,或者说秦汉制度本就是为强大的专制皇权准备的,两晋南朝反而玩不转;在政治制度上,汉化的过程让北朝重新梳理了秦汉以来的军、官、爵体系,并将这些爵秩和禄秩都纳入到了后世的 “九品官” 体系中;在人才选拔上,北朝更加注重教育和标准化考试,直接促成了隋唐科举制的诞生;从民族关系上,异族压迫的民族张力也让帝国的专制和向心力比南朝更强。
作为隐藏在王侯将相故事背后的历史脉络,政治制度的变迁天然地没有那么吸引人,但是它好就好在撇除了个体的影响,能从更平均也更平稳的角度反映出历史走向,从这点来说,政治制度可以称得上是唯物史观的一个量化指标了。回到这本书,即使政治制度没有历史故事那么有趣,这本书也写得非常吸引人,读来心明眼亮,非常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