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食南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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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摘录
第一章
但如果一个人总是能带来美味的食物,自然而然会赢得其他人的敬爱,这一点人类和其他动物并无区别。
唐蒙“啧”了一声:“老赵,这你就不懂了。过大于功,要受罚挨打,不合算;功大于过,下回上司有什么脏活累活,第一时间会想到你,也是麻烦多多。只有功过相抵,上司既挑不出你的错,又不敢大用,才能落个清静。”
第二章
近年来,长安的一些年轻郎官热衷于出使各种外邦藩属,要么说几句硬话狠话,要么动剑动刀乃至杀人,动静越大越好。只要他们能活着回朝,便可以博得一个强项刚直的美名。(读者注: 汉使气节的本质原因,汉朝风气唯利是图,这个解释才更合理。)
唐蒙一脸严肃:“孙子有云:食敌一钟 当吾二十钟。万一我军深入南越国境,需要就食于当地,多抓点能吃的食材,也是为王令运筹帷幄提供帮助。”
“屁!什么好机会!”
唐蒙拿起一块湿布,拼命擦拭脖颈后的一条厚肉:“那个庄大夫,一上来就先让我画图,还拿指头去丈量,可见是个特别挑剔的家伙。这种人做上司最麻烦了,年轻气盛,野心勃勃,为了立功会不停地折腾。我如果跟着他出使南越,估计不被累死也要被烦死。”
这赫然是一条叙功令,说番阳县丞唐蒙勇擒敌将,颇见锐意,特拔擢为大行令丞,参谋军机。
唐蒙可没被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唬住。他在长久的摸鱼生涯里,早练就出了敏锐的嗅觉。这与其说是叙功令,毋宁是一封绑架信。
他本是地方官员,如今多了这么一个“大行令丞”的头衔,便要受到军法节制。王恢可以堂而皇之地把他指派给庄助:如果唐蒙拒绝接受任命,王恢可以用军法斩了他;如果他挑唆番阳县兵们鼓噪闹事,借故不去,王恢可以用军法斩了他;如果他称病,王恢可以指控他托辞不前,用军法斩了他……
这种眼神王恢很熟悉,如今长安的每一个年轻人,无论坊间无赖还是当朝郎官,无论府中小吏还是军中校尉,包括天子在内,都是这样的眼神。他们带着勃勃生机,像乳虎入林一般睥睨着每一只猎物,不惧犯错,不守陈规,不惮去抓住任何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这是弥漫整个长安的热切风气,而且与日俱浓。
但一个人愿意花这么多精力在偷懒上,至少不会是个蠢材。
第三章
黄同站在船头,恭敬地回头报告。他的脸颊上有一大块触目惊心的新鲜烧伤,一讲话,总会牵动新疤,让恭谨的表情裂开几道碎隙,露出些许怨毒。
他说的陆贾,乃是一位历经高祖、吕后、孝文三朝的元老,曾先后两次出使南越,成功劝服南越王赵佗放弃称帝,自认藩臣,因此在南越的声望极高。
“这是因为赵佗为了统合南越,身兼数职。“南越国主”是在秦人中的身份,他还有个“百粤大酋”的头衔,是给岭南部落土著一个统属的名分。”
吃到嘴里的遗憾,总比吃不到嘴里的完美要好。
第四章
“那是为了示之以善意,羁縻南越人心而已。自高祖迄今,本朝历经四帝六十余年,与南越时而对抗,时而敦睦,无非五个字:让实而守虚。货殖之实利,可以谈,可以让,但唯有一处虚名,绝不能退后半寸。”
说到这里,庄助身子前倾,盯住唐蒙一字一顿道:“这个虚名,每一位出使南越的使臣,都得时刻铭记于心:南越不是外邦,而是大汉的岭南三郡。这是朝廷大节之所在。”
第五章
“田地就在外面摆着,就算朝廷禁绝外传,难道南越就学不到了么?” 唐蒙对这个话题,意外地固执,“左右禁不住,不如由官府出面主动传授,大张旗鼓,让南越百姓都知道吃饱肚子是谁的恩德,长此以往,人皆归心——庄大夫说让实利而守虚名,不就是这么个道理么?”
他忽然意识到。“眜”字读“默”,本是眼目不正之意。赵佗大概承秉着先秦遗风,以出生婴儿的体貌特点给孩子命名,看他双眼错落,名之曰“眜”,如晋成公之名“黑臀”、鲁成公之名“黑肱”。
第七章
这大概是橙氏惯用的手法,不停在小处生事,一次又一次催动底层民众情绪,长年累月,潜移默化,慢慢营造出一种反汉反秦的氛围。只要沉浸在这氛围里,甭管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第八章
“我出生时,他是南越的王;我幼年玩耍时,他是南越的王;我读书时,他是南越的王。我从小官一步步爬到丞相的位置,他还是南越的王——绝大多数南越人,和我一样,整个人生都在先王治下渡过。即使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了,你说我们怎么绕得开他?武王,就是南越的天呐。”
倘若唐蒙一上来就询问赵佗去世当晚之事,一定会引起对方疑惧。所以他煞费苦心绕了一大圈,从梅香酌的真假问到卓甘二人的风流韵事,再引到梅耶的嫉恨心上,这才逼入角落,让她以为这一切是和当年旧情有关,不会联想到别的。
没办法,她太弱小了,弱小到只能彻底放弃挣扎,袒露一切,才能换取对方的怜悯。
第九章
当初四十万秦军进入岭南之时,真正的统帅叫做任嚣,赵佗其时只是其麾下一名副将。任嚣扫平百粤部落,创建了岭南三郡,又平地建起一座番禺大城,号称“东南一尉”。中原大乱之时,任嚣酝酿着割据岭南,可惜事尚未成,便中途病亡。他临死之前,委托副手赵佗代行政事,这才有了后面的赵佗建国南越之事。
酒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自粮而生,因曲而化,变成一种物性截然不同的液体。人喝酒的过程,就像把一枚鸡子泡入醋中,看似坚硬顽固的外壳,很快就会被软化。
黄同一杯接一杯地斟着酒,他已经不是在品,而是往嘴里倒,讲话变得含混不堪:“我们家从此失势,我也被远远发配去了边关,做个没前途的左将。骑田岭那鬼地方,汉军喊我做蛮人,身边的土人同僚叫我秦人,背地里喊我北人。就算是吕氏,也不把我当自己人,直唤我做寒人。我如今都不知道我自己到底算什么人了……”
第十章
“区区一个老兵归乡,何足道哉?就算是全部老秦兵都回来省亲,也不过十几人而已。关键是此例一开,意味着南越承认源流就在中原,老兵要归来,别的要不要一起归来?狐死首丘,狐是谁?丘在哪?这在名分上可是占了大便宜的。”
“这是我儿子赵婴齐,特来与汉使相见。”(读者注: 赵婴齐是历史的拐点,是南越覆灭的起点。)
赵眜和吕嘉是一样的,从出生到长大,一直就在赵佗的羽翼之下。羽翼可以遮蔽风雨,同样也会
束缚手脚。以致于他如今年逾五十,本质上却还是个怯于风雨的婴孩。赵佗猝然离世之后,这位国主不知所措,只得“萧规曹随”,蜷缩在熟悉的阴影里,不敢挪出半步。
唐蒙见过很多老者,无论何种性格,立下何等功业,年纪大了之后都会不由自主思恋故土,想回到幼时生长的环境。赵佗纵然一代枭雄,大概也逃不过这情绪。他自己回不去家乡,就只好把家乡的景物搬过来,聊以自慰。
唐蒙忍不住好奇,赵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抗拒内附,却又不禁子孙学习中原典籍;他警惕大汉,却对北方来的使者优待有加;他颁下“转运策”,极力排斥汉人在南越的影响,却在宫苑内建起这么一座燕地独舍。他对黄同祖父和其他老秦兵如此愤怒,一方面是因为其在政治上造成了被动;另外一方面,大概也带有一点难以言喻的嫉妒。
第十一章
梅耶一扬手腕,一脸无所谓:“我信不信,根本不重要。大酋称帝不称帝,与我有什么关系?是能减点税?还是能少服点徭役?”
“可惜番禺城的大部分百姓,没你看得明白。” 唐蒙一边用井水洗脸,一边说。
梅耶冷笑着抬起残疾的右手:“如果他们像我一样,因为一点小错就被斩下手腕,赶出宫去,大概也就没什么心情掺和这种事了。天天嚷嚷着土人秦人,好像分清楚了能当饭吃似的,真以为自己能为朝廷分忧?到头来,还不是上头的几个人得利,我们这种升斗小臣该受苦还是受苦。”
第十二章
这是汉使们心照不宣的行事准则:事谐,见汉使之功;事不谐,见汉使之志。功业与风险永远如影随形。
第十四章
庄助气道:“唉,我原以为,秦人与我们汉人同源,应该心向往之。如今才想明白,什么秦人土人,根本没有分别,土人把咱们视为妖魔,恶言排斥;秦人呢,跟咱们虚与委蛇,赚着中原的钱,骨子里与土人也没什么分别,连南越王都敢拿来算计。归根到底,什么族群之别,都是为了自家利益罢了!”
唐蒙趁机挺直胸膛,郑重开口:“不过臣适才所奏,只是图上推演。至于从蜀中至夜郎、夜郎至南越的道路,是否适合大军与辎重通行,还须实地勘察一番,方才踏实。臣自请亲赴西南,勘察沿途形势,将这一条路线踏访得明明白白,为陛下分忧。”(读者注: 小说和历史的交汇,唐蒙开发西南夷。)
有夜郎国的王子在场,船老大倒也不藏私,把适才盛放酸汤的小罐子拿来,给唐蒙看里面的残渣。原来这种酸叫作虾酸,乃是用牂牁江中打捞出的鲜虾,晾干以后抹上盐水,放进罐里沤至发臭,然后再加入碎姜、蒜末、盐巴、酒汁,再沤数月,捣碎成酱。(读者注: 虾酸真好吃,在荔波吃过一次就念念难忘了。)
万千线索飞旋,逐渐汇成一年前独舍内的情景。
当时橙宇大势已去,却还在负隅顽抗。这时甘蔗站出来,提出了一个致命证据:谁家庖厨里有白陶罐,谁就是真凶。然后橙宇顺势嚷嚷了一句:“搜我橙府也可!只是他们吕府也不能例外,要查大家一起查!”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全场最惊恐的人,恐怕正是吕嘉!
他是莫毒商铺的真正东家,吕府的庖厨里肯定堆满了白陶罐。万一南越王真的为示公平,两府皆搜,真相便大白于世了。所以吕嘉当时抢先出头,故意用言语挑衅橙宇,诱其发病,好歹把这件事遮掩过去了。
事后吕嘉肯定第一时间处理掉了庖厨里的小白罐,但整个计划里仍有一处隐患-甘蔗。她暂时还不曾把吕氏与莫毒商铺联系起来,但万一她觉察到吕府曾用过枸酱烹鱼,便可能会推想出真相。甘蔗不是汉使,不用顾全大局,她只会再次把事情掀开来。
这件事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但吕嘉不会赌。
他已经杀死了任延寿、甘叶、齐厨子、橙水和莫毒商铺上下十几口人,并不介意再灭一次口。一俟汉使离开南越,他就迫不及待开始动手。
“怪不得,怪不得他们不许我带甘蔗北归!原来从那时起,吕嘉就已起了杀心,推荐她做厨官,只是为了把她绊在南越而已。”
尾声
路博德很敬重他,因为这个叫唐蒙的人,干成了一件普天之下没人能做到的奇迹。
多年之前,他给天子上书,请求开拓夜郎道,打通西南。当时朝野反对声极大,认为这种工程根本不可能完成。但唐蒙以惊人的顽固说服了天子,主动请缨,亲赴蜀中主持修路。
这一修,就是足足二十二年时间。(读者注: 与史实有出入,唐蒙没有完成,后边由司马相如接手。)
后记
本文的源起,是《史记》的《西南夷列传》里的一段记载:
建元六年,大行王恢击东越,东越杀王郢以报。恢因兵威使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南越食蒙蜀枸酱,蒙问所从来,曰“道西北牂牁,牂牁江广数里,出番禺城下”。蒙归至长安,问蜀贾人,贾人曰:“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出市夜郎。夜郎者,临牂牁江,江广百馀步,足以行船。南越以财物役属夜郎,西至同师,然亦不能臣使也。”······上乃拜蒙为郎中将,将千人,食重万馀人,从巴蜀筰关人,遂见夜郎侯多同。蒙厚赐,喻以威德,约为置吏······发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牁江·······及至南越反,上使驰义侯因犍为发南夷兵。
书评:《食南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