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百年孤独》

实际上这篇书评写于十二月上旬,为了按照月份组织,还是把它归到了十月。

这本书在我印象里是最著名的名著之一了,也无数次被极其混乱复杂的人物关系劝退。让我开始对这本书真正感兴趣的是在芳斯塔芙和小约翰的视频中不止一次地出现过的联合果品这家公司,只要出现联合果品就会有“马孔多在下雨”这样的弹幕。联合果品一家香蕉公司怎么也出现在名著里了,这种好奇心是我把这本书列到书单的主要原因。

小镇中几个家族几代人的故事一直是我特别喜欢的题材,无论是《那不勒斯四部曲》《杀死一只知更鸟》还是《生死疲劳》,只要题材如此我就喜欢。这本书也是标准的这种题材,但话说回来,这些人起名字也太图省事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三代人全叫一个名字,真就跟于老师祖孙三代一样。为了方便称呼就把儿子的姓抠了,把孙子的中间名和姓抠了,一大堆奥雷里亚诺,一大堆阿尔卡蒂奥。我本以为读过几本俄国作家的书之后对外国人冗长繁复的名字已经免疫了,结果这本书读到后边还是陷入极度混乱以至于我直接放弃梳理人物关系了。

主要剧情和人物关系就不展开了——现在我也整不明白了——直接去找现成的关系图。百余年间的轮回宿命、社会变迁、政治、军事、资本主义等各种元素的媾合,在马孔多诞下了布恩迪亚家族这样一个怪异独特的有机体,一大堆奥雷里亚诺和阿尔卡蒂奥好像布恩迪亚家族这棵扭曲的树上繁忙交错的昆虫,一刻不停地攀爬,又从不离开。

马尔克斯真的非常擅长描写性爱场景,各处情爱描写都充斥着一种旺盛蓬勃的生命力,其间没有谨小慎微的罪恶感,只有原始欲望的释放和对当下的享受。文中还处处充斥着一种仿佛梦境的毫无逻辑的癫狂感,比如在香蕉工厂建立起来后,在奥雷里亚诺第二招待客人以及和“母象”进行大胃王比赛时,在美人蕾梅黛丝升天而去时,在阿尔卡蒂奥和奥雷里亚诺解读梅尔基亚德斯的预言羊皮卷时等等。

这本书前后读了一个多月,是我读得最慢的一本书,主要是这段时间现实世界比文字更精彩。之后有机会可以再回头好好读一遍。

原文摘录

第1章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唯一的挖掘成果是一副十五世纪锈迹斑斑的盔甲,敲击之下发出空洞的回声,好像塞满石块的大葫芦。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一起探险的四个男人将盔甲成功拆卸之后,发现里面有一具已经钙化的骷髅,骷髅的颈子上挂着铜质的圣物盒,盒里有一绺女人的头发。
注: 短短一句话就是一个精彩又悲伤的故事

炼金术士认为炼金术是对自然的终极奥秘的探寻,是一门自然哲学,所以把点金石称为“哲学家之石”,制造点金石的特制烧瓶称为“哲学家之卵”。(读者注: 贤者之石)

醒来时已是日头高照,人们无不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在蕨类和棕榈科植物中间,静静的晨光下,赫然停着一艘覆满尘埃的白色西班牙大帆船。船向右侧微倾,完好无损的桅杆上还残留着肮脏零落的船帆,缆索上有兰花绽放点缀其间。船身覆盖着一层由石化的鮣鱼和柔软的苔藓构成的光润护甲,牢牢地嵌在乱石地里。整艘船仿佛占据着一个独特的空间,属于孤独和遗忘的空间,远离时光的侵蚀,避开飞鸟的骚扰。远征者们在船内仔细探査,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只见一片鲜花丛林密密层层地盛开。(读者注: 又美又震撼)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照妻子的话做了。他往窗外望去,只见两个孩子赤脚待在阳光暴晒的菜园里,他感觉从那一刻起他们才开始存在,从乌尔苏拉的咒语中诞生出来。

第2章

借着纷乱人潮的掩护,何塞·阿尔卡蒂奥和庇拉尔享受了一段惬意的独处时光。他们成为人群中一对幸福的情侣,甚至开始怀疑,爱情或许可以是一种比夜晚幽会中疯狂而短暂的快乐更平和深沉的感觉。

刚一触碰,女郎的骨头像是散了架,仿佛一盒多米诺骨牌晔啦啦一阵混响,她的肌肤在苍白的汗水中融化,她的眼睛盈满泪水,她的整个身体发出悲惨的哀叹,散逸淡淡的淤泥气味。但她以坚强的性格和可敬的勇气承受住了冲击。何塞·阿尔卡蒂奥感觉身体悬空,飞向极乐之境,心灵融化在柔情色欲的泉源里,那情欲涌入女郎的耳朵,又从她的口中变成语言涌出。

他的确相信,因为在漫长的幽闭时光里,在操作实验的同时,他内心深处祈求的奇迹不是发现点金石,不是赋予金属生命的气息,也不是将家中的合页和门锁变成黄金,而是此时此刻的情景:乌尔苏拉归来。

第3章

丽贝卡拼命反抗,力气之大与瘦小身量根本不符,他们不得不像扳倒一头小牛犊似的逼她服药,却难以制止她的乱踢乱踹,无法忍受她在撕咬和吐口水之余古怪难解的呼号。印第安人听得目瞪口呆,说那是他们语言中最污秽的辱骂。(读者注: 画面感十足哈哈)

第4章

实际上这是门第之选,只不过以友情作为选择标准。

最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误打误撞,移动了一处卡住的部件,音符开始断断续续地冒出,随即又以颠倒的顺序涌泻。琴槌敲击在散乱无序又过分绷紧的琴弦上,纷纷脱臼错位。然而,那二十一位当年深入山林西行寻找大海的无畏勇士的后人,执著地绕过错乱乐声的暗礁,翩翩起舞直到天明。

他发现喝得越多就越发想念蕾梅黛丝,不过也更能忍耐思念带来的折磨。

第5章

她不再接受任何借口。她把面包房托付给印第安女人比西塔西翁打理,亲自坐到摇椅上监视情侣的相会,免得那些在自己的青春年代就已过时的花招得逞。

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戴着系了黑纱的帽子轻手轻脚走进家门,与一袭黑衣长袖及手、心中仿佛暗暗淌血的丽贝卡默默相会。此时此刻连重议婚期的念头也会被视为大不敬,恋人关系就此永远停滞不前,沦为无人再去理会的倦怠爱情,仿佛昔日为了亲吻而熄灭灯火的情侣已被抛弃,屈从于死神的淫威。方向迷失,希望破灭,丽贝卡又开始吃土。(读者注: 悲伤,但很喜感)

乌尔苏拉坐在桌边哭个不停,仿佛在阅读一封封从未抵达的家书,阅读何塞·阿尔卡蒂奥讲述的英雄业绩和不幸际遇。

一股强似龙卷风却又惊人精准的力量将她拦腰举起,三两下扯去内衣,像撕裂一只小鸟一般,她得努力支撑着才不至于死在当场。她感谢上帝让自己拥有生命,随即失去神志,沉浸在由无法承受的痛苦生出的不可思议的快感中,扑腾挣扎于吊床这热气腾腾的泥沼间,喷出的血液被泥沼像吸墨纸一般吸收了。

“用什么武器呢?”他问。

“用他们的。”奥雷里亚诺回答。

出发前,奥雷里亚诺把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从衣柜里请了出来。“您不用紧张,岳父,”他说,“新政府会保证您本人和您家人的安全。”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很难将眼前脚踏高筒靴、肩挎步枪的阴谋家与晚上和他玩多米诺骨牌到九点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这真荒唐,奥雷里托!”他喊道。

“一点儿也不荒唐,”奥雷里亚诺回答,“这是战争。另外请不要再叫我奥雷里托,我现在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

第6章

在她眼里,他是那么温顺那么超然,就决定给他松开绳索。可他甚至都没离开小木凳一步,任凭日晒雨淋一如往昔,仿佛那些绳索毫无必要,实际上是某种比任何有形捆绑更加强大的束缚将他禁锢在栗树树干上。

阿玛兰妲的善解人意,以及不失分寸又包容一切的温柔,织起一幅无形的网罗把男友围在其中,他不得不用自己未戴戒指的苍白手指生生拨开,才能在八点时告辞离去。

何塞·阿尔卡蒂奥已然低头负起婚姻的重轭。丽贝卡凭着不屈的性格、贪婪的情欲和执著的野心,吸纳了丈夫超常的精力,使他从一个游手好闲、寻花问柳的男人变成一头干活的巨大牲口。

置身于满目疮痍的学校,他曾在这里第一次感受到权力带来的安全感,他曾在一旁几米开外的房间里初尝情爱的滋味, 阿尔卡蒂奥感到这样煞有介事的死亡不免可笑。其实他在意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命,因此听到死刑判决时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留恋。

第7章

“忍来忍去,”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嘀咕着,“忍来忍去就为了让六个软蛋干掉你,你还什么都做不了。”他气恼地反复念叨,看起来几近狂热,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还以为他在祈祷,不禁为之感动。当行刑队瞄准他的时候,怒气凝成黏稠苦涩的东西,麻痹了他的舌头又迫使他闭上眼睛。那一瞬间晨曦的银白色光芒隐没,他又看见了小时候穿着短裤系着领结的自己,看见了父亲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带他走进帐篷见到了冰块。他听见喊叫声,以为那是最后的行刑命令。他出于好奇颤抖着睁开眼,准备迎接子弹白热的轨迹,却只看见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高举双手,何塞·阿尔卡蒂奥穿过街道,手中端着可怖的猎枪随时准备开火。

何塞·阿尔卡蒂奥刚关上卧室的门,一声枪响震彻全屋。一道血线从门下涌出,穿过客厅,流到街上,沿着起伏不平的便道径直向前,经台阶下行,爬上路栏,绕过土耳其人大街,右拐又左拐,九十度转向直奔布恩迪亚家,从紧闭的大门下面潜入,紧贴墙边穿过客厅以免弄脏地毯,经过另一个房间,划出一道大弧线绕开餐桌,沿秋海棠长廊继续前行,无声无息地从正给奥雷里亚诺·何塞上算术课的阿玛兰妲的椅子下经过而没被察觉,钻进谷仓,最后出现在厨房,乌尔苏拉在那里正准备打上三十六个鸡蛋做面包。

于是他们走进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房间,用尽全身力气摇晃他,冲他耳边叫喊,又把一面镜子放在他的鼻孔前,但都无法将他唤醒。不多时,木匠开始为他量身打造棺材,他们透过窗户看见无数小黄花如细雨缤纷飘落。花雨在镇上落了一整夜,这静寂的风暴覆盖了房顶,堵住了屋门,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如此多的花朵自天而降,天亮时大街小巷都覆上了一层绵密的花毯,人们得用铲子耙子清理出通道才能出殡。

第8章

然而从意识到她的裸体那天起,驱使他钻进她蚊帐的不再是对黑暗的恐惧,而是对天明时感受她温暖呼吸的渴望。一天凌晨,就在阿玛兰妲拒绝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的那段日子,奥雷里亚诺·何塞在几近窒息中惊醒,感觉她的手指像滚烫的虫子在焦灼地向他的腹部蠕动。他装作熟睡未醒,调整姿势为她除去一切障碍,随即感到那只未缠黑纱的手宛如失明的软体动物在他饥渴的水藻间潜游。两人都装作不知道双方心知肚明的事实,都装作不知道对方已知情,自那天晚上起被一种不容侵犯的默契紧紧联结在一处。

奥雷里亚诺·何塞黎明时离开,第二天凌晨又回来,每次发现房门并未闩上就愈加兴奋。他没有一刻不想她。在那些被攻陷村镇的阴暗卧室里,特别是在那些最下贱的地方,找到她的影子;在伤员绷带上干涸血迹的味道中,觅见她的身形;在致命危险所激发的恐惧中,随时随地与她相遇。他曾经从她身边逃开,试图在记忆中将她抹去,为此不仅远走他方,还表现出被战友们归为莽撞的凶悍冒进。他越是在战争的粪坑里摔打她的形象,战争本身就越像阿玛兰妲。

然而丽贝卡已经看破一切浮华。她曾经在泥土的味道中,在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芬芳的书信里,在丈夫如狂风暴雨的床榻上徒劳地寻寻觅觅,最终却在这个家中找到了安宁。

蒙卡达将军站起身来,用衬衫衣角擦拭玳瑁框眼镜的厚镜片。“也许吧,”他说,“不过我担心的不是你要枪毙我,因为说到底,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这就算是自然死亡了。”

第9章

他最终失去了与战争的一切关联。曾几何时一段真实的经历,一股青春年代不可抗拒的激情,如今对他而言已成为遥远的注脚:虚无而已。

那天下午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收到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电报。那是一次例行公事的谈话,没有为胶着的战局带来任何突破。谈话即将结束时,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望着荒凉的街道、巴旦杏树上凝结的水珠,感觉自己在孤独中迷失了。

“奥雷里亚诺,”他悲伤地敲下发报键,“马孔多在下雨。”

他的命令总是在发布之前,甚至早在他动念之前,就已被执行,而且总会执行得超出他事先所敢想望的范围。他大权独揽却在孤独中陷入迷途,开始失去方向。被占领市镇中人们的欢呼令他厌烦,因为他们也曾向他的敌人发出同样的欢呼。每到一处,他总能见到那些少年用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望着他,用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同他说话,向他致意时的警惕神色和他回应时的神色一般无二,并且都自称是他的儿子。他感觉自己被分裂,被重复,从未这般孤独。他确信手下的军官对自己撒谎。他对马尔伯勒公爵也产生了敌视。“最好的朋友,”那时他常这样说,“是刚死去的朋友。”他厌倦了战事无常,身陷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的恶性循环中总在原地打转,只不过一次比一次越发老迈,越发衰朽,越发不知道为何而战、如何而战、要战到何时。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想到结束一场战争要比发动它艰难得多。他花了将近一年时间以血腥手段强迫政府同意对起义军有利的和平条件,又用了一年时间说服自己党派的人接受这些条件。他甚至不惜运用超出想象的铁腕手段来镇压手下那些不肯出售胜利果实的军官的反叛,最终还是借助敌人的力量才令他们屈服。

然而这一切都已被战争抹去。就连蕾梅黛丝,他的妻子,此刻也不过是某个足可做他女儿的人的模糊形象。他在爱的荒漠中结识的无数女人,把他的血脉播撒在整个沿海地区,却不曾在他的情感中留下任何痕迹。她们大多摸黑进房,黎明前离去,次日给他留下的只是肉体的些许厌倦感。唯一经受了时间和战争考验的,只有孩提时代他对哥哥何塞·阿尔卡蒂奥的感情,但那却不是基于友爱,而是源于同谋。

第10章

沉默寡言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对家中重新焕发的活力视若无睹,约略懂得幸福晚年的秘诀不过是与孤独签下不失尊严的协定罢了。

第11章

人们从汽笛和喷气引发的骚乱中回过神来之后,都涌上街头,看见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正在火车头上向他们招手。他们目瞪口呆地望着用鲜花装扮的火车在晚点八个月后首次开到。这列无辜的黄色火车注定要为马孔多带来无数疑窦与明证,无数甜蜜与不幸,无数变化、灾难与怀念。

第12章

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如此多的变化,在赫伯特先生来访后八个月,马孔多的老居民每天都要早早起来重新认识自己的家乡。

“请告诉他,”上校笑了,“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时候死。”

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曾躲过三次暗杀,五次受伤大难不死,身经百战安然无恙,却败给了无尽的等待,屈服于凄凉的晚景,在一间借来的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想着阿玛兰妲。最后一批他知晓下落的老兵出现在报纸上的照片里,卑顺地仰着面孔,身旁站着不知名的共和国总统。他赏赐他们铸有自己头像的金扣子别在衣领上,又归还给他们一面染着鲜血和硝烟污痕的战旗,以备日后覆在棺材上。另一些人更有骨气,在社会救济的荫庇下仍苦苦等待回音,他们或因饥饿而死,或怀着一腔怒火苟活,或在精致的荣誉粪堆中衰老腐烂。

第13章

她意识到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并非像她想的那样,由于战争的摧残而丧失对家人的情感,实际上他从未爱过任何人,包括妻子蕾梅黛丝和一夜风流后随即从他生命中消失的无数女人,更不必提他的儿子们。她猜到他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为着某种理想发动那些战争,也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因为疲倦而放弃了近在眼前的胜利,实际上他成功和失败都因为同一个原因,即纯粹、罪恶的自大。

她怀着惋惜的心情弄明白了,阿玛兰妲令皮埃特罗·克雷斯皮遭受那些不公平的折磨,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是出于报复心理;令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日夜煎熬徒劳等待,也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是出于痛苦的怨毒。实际上,这两样行为都属于无穷的爱意与无法战胜的胆怯之间的殊死较量,最终胜出的是阿玛兰妲毫无理由的恐惧,恐惧的对象是她自己饱受折磨的心灵。

迟来的悔恨和突如其来的敬意激发了旧日的亲情,她明白只有丽贝卡,从未喝过自己的奶水只以地上的泥土和墙上的石灰为食的丽贝卡,血管中流淌的不是自己的血液而是陌生人的陌生血液——他们的骨殖仍在坟墓里咯咯作响——拥有冲动心性和炽热情欲的丽贝卡,才拥有无畏的勇气,而那正是乌尔苏拉希望自己的后代具备的品质。

她想起以前,上帝还没让岁月缩水如同土耳其商人丈量花布时偷减尺寸,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如今不仅孩子们长得更快,连人的情感也变了样。

实际上他不到一个星期就康复了,十五天后举办了规模空前的筵席庆祝大难不死。他仍然住在佩特拉·科特斯家里,但每天都去看望费尔南达,有时还会留下来和家人吃饭,仿佛命运颠倒了事物,使他变成了情人的丈夫、妻子的情人。

绵绵细雨从星期六开始就没有停歇,他即使不曾听到花园枝叶上的淅沥声,也能从自己骨头中的寒意里察觉到。

随后他又想起其他纷杂的事情,却无意评判,因为既然无法引开思绪,他便学会了冷静地回想过往,不让那些无法删除的记忆勾起自己的情感。

第14章

她人老了,心中的往事却依然鲜活。

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她的内心不再为任何苦痛而波动。她深深遗憾没能在多年前获得这样的领悟,那时还来得及净化记忆,在崭新的光芒下重建世界,平静地唤回傍晚时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身上的薰衣草味道,并且将丽贝卡救出悲惨的境地,而这不是出于爱也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对孤独的深切理解。

那天晚上,守夜人将马乌里肖·巴比伦一枪放倒,当时他正揭开屋瓦准备钻进浴室,而梅梅则赤身裸体正为爱情而浑身颤抖,在蝎子与蝴蝶的环绕中等他,就像近几个月来几乎夜夜所做的那样。一颗嵌在脊柱里的子弹令马乌里肖·巴比伦从此卧床不起。他在孤独中老死,没有一句抱怨、一声抗议,也没有一丝吐露真相的企图;他忍受着往事的折磨,忍受着不容他安生片刻的黄蝴蝶,一直被当成偷鸡贼遭人唾弃。

第15章

政令由卡洛斯·科尔特斯·巴尔加斯将军及其书记官恩里克·加西亚·伊萨査少校签发,全文共三条八十字,宣布罢工者实为“一伙不法分子”,授命军队予以枪决。

多年以后,尽管仍被邻居们当作在胡言乱语,那孩子还会传讲,自己被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举过头顶随他奔走,几乎腾空,飘荡在人潮的恐惧之上,冲向附近的街道。他处在居高临下的位置,看到失控的人群冲到街角,一排机枪开始扫射。许多个声音同时叫喊:

“趴到地上!趴到地上!”

第一拨人已经这样做了,被弹雨横扫在地。幸存者们没有趴到地上,反而试图冲回广场,却在恐慌中仿佛被巨龙摆尾一击而退, 密集的人潮撞上反向而来的另一波密集人潮,后者已被对面街上的龙尾击溃,那里的机枪也在一刻不停地开火。人们走投无路,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渐渐向中心缩拢,因为机枪子弹仿佛不知餍足又条理分明的剪刀,正像剥洋葱似的将周边有条不紊地逐一剪除。孩子看见一个女人双臂呈十字平伸,跪在一片神奇地未遭践踏的空地上。满脸鲜血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倒地的一刻将他推到那里, 随后蜂拥而至的人潮淹没了空地,淹没了跪着的女人,淹没了旱季高远天空中的光线,淹没了乌尔苏拉·伊瓜兰曾售出无数糖果小动物的这个该死的世界。

此前三个月没有下过雨,正值旱季。但在布朗先生宣布他的决定后,整个香蕉种植区暴雨大作,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回马孔多的路上正赶上这场暴雨。一个星期后雨仍未停。政府利用所掌控的一切传播渠道在全国千百遍反复宣传,官方说法最终成为定论:没有死人,心满意足的工人们已回到家中,香蕉公司在降雨期间取消一切活动。军事管制法继续施行,以备在必要时釆取紧急措施处理持续降雨造成的社会危害,但军队已撤回军营。白天,士兵们高高挽起裤腿,在街上的激流中和孩子们玩溺水者游戏。晚上宵禁之后,他们用枪托砸开房门,把嫌疑人从床上拖出来,送他们踏上没有归途的旅程。根据四号令对不法分子、杀人犯、纵火犯和反叛分子实施的搜捕及剿灭仍在继续,但军方面对挤满司令部办公室的受害者亲属的询问,却一概矢口否认。“您一定是在做梦,”军官们坚持道,“马孔多没发生过任何事,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这是一座幸福的小城。”就这样,工会领导人被消灭殆尽。

数年前,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曾对他讲起战争的魅力,并试图用个人经历中的无数实例来证明。他信以为真。但就在军人们对他视而不见的这个晚上,他回想起过去几个月的紧张局势,狱中的苦难,车站里的恐慌,以及满载死尸的火车,得出一个结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不过是个伪君子或懦夫。他不理解上校何必用那么多言辞来解释自己在战争中的感受,其实用一个词便足够:恐惧。

第16章

但即使是这些年轻时的荒唐回忆也没能触发他的激情,仿佛最后一场欢宴已经耗尽他所有的欲望,只为他留下一项奇妙的奖励,即可以纵情回忆过往而不带半点儿苦涩与悔恨。

第17章

那种迫不及待的势头只能在垂死之人身上看到。

方济各会(也译称为方济会,或译称为法兰西斯会)(德文Franziskaner,英文Franciscan,意大利文Ordine Francescano)是天主教托钵修会派别之一。其会士著灰色会服,故亦称“灰衣修士”。拉丁语是小兄弟会的意思。方济各会提倡过清贫生活,互称“小兄弟”。方济会效忠教宗,重视学术研究和文化教育事业,反对异端,为传扬福音而到处游方。

第18章

无休无止的通信使她丧失了时间概念,特别是在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走后。她本来已习惯根据儿女们预定的归期来数算日日月月、岁岁年年,但他们一再推迟归期,使她混淆了日子,颠倒了年月,何况每一天都如此相似,简直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第19章

那黑人一头棉花似的白发给人以照片底片的印象,他一如以往在家门口唱着傍晚时凄恻的圣诗。

每当奥雷里亚诺触及这个话题,不仅老鸨一人,一些比她年长的老人都会驳斥所谓工人被包围在广场、两百节车厢的火车满载死尸之类的谣言,并且坚决捍卫已然在法庭案卷和小学教科书中根深蒂固的说法:根本没有过什么香蕉公司。

最初,奥雷里亚诺和旁人一样把加斯通当作骑自行车的傻瓜,并隐约抱有怜悯之情。后来,他在花街柳巷中对男人的本性有了更深刻的认知,便想到加斯通的温顺实际源于内心不羁的情欲。

奥雷里亚诺笑了,双手将她拦腰抱起好像托着一盆秋海棠,仰面丢在床上。没等她反抗,他粗鲁地一把剥去浴衣,新浴后的胴体令他震撼不已,每一寸肌肤、每一丝茸毛,甚至连最隐秘处的痣斑他都在别处房间的幽暗中想象过。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奋力反抗,凭着训练有素的雌兽般的狡黯,如鼬鼠般扭动光滑、柔韧而芬芳的身体,同时试图用膝盖顶住他的腰,似蝎子般抓挠他的脸。但两人发出的声响极小,至多好像有人在敞开的窗户前观赏四月凝远的暮色时发出的轻叹。这是一场激烈的争斗,一场殊死的恶战,却好像与暴力无涉,因为其中只见似是而非的进攻,恍如幽灵的闪躲,缓慢、谨慎而庄重。于是在进攻间歇便有足够的时间让牵牛花再次绽放,让隔壁房间里的加斯通忘却关于飞机的梦想,他们俩就仿佛一双敌对的情侣在清澈的水塘深处寻求和解。在激烈而富于仪式感的争斗中,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想到刻意保持静寂更为反常,这比他们努力抑制的打斗声更容易引起隔壁丈夫的怀疑。她便抿着嘴笑出声来,同时并未放弃搏斗,不过防御时只是装模作样地撕咬,也渐渐不再扭动身体,最后双方都意识到彼此既是对手又是同谋,由此争斗沦为惯常的嬉闹,攻击变作爱抚。突然间,近乎玩耍或又一次恶作剧,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放松了防御,但当她被自己造成的后果吓住并试图应对的时候已经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震撼将她定在原处动弹不得,她的反抗意志被不可抵御的热切欲望压倒,她想要知道那些在死亡彼岸等待她的橙色呼啸和隐形球体究竟是什么。她只来得及伸出手臂摸索到毛巾用牙齿咬住,以免传出那撕心裂肺的牝猫尖叫。

第20章

他们的情爱技艺登峰造极,在高潮后的疲惫中也能另辟佳境。他们全心膜拜对方的肉体,发现情爱的低潮里存在着未开发的领域,那比欲望的空间更丰饶幽美。他蘸着蛋清揉搓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挺立的乳峰,或用椰子脂润滑她充满弹性的大腿和仙桃般甜蜜的小腹,而她则把奥雷里亚诺超群的阳物当作玩偶摆弄,用口红给它画上小丑眼圈,用眉笔给它描出土耳其人胡子,为它戴上透明的硬纱细领带和锡纸小帽。一天晚上,他们互相用桃子糖浆从头到脚涂满全身,像狗一般彼此舔舐,像疯子一样在长廊地板上欢爱,直到被蚂蚁的洪流唤醒,险些被活活吞噬。

他倒在摇椅上,在家族早年的日子里丽贝卡曾坐在上面传授刺绣技法,阿玛兰妲曾坐在上面与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下跳棋,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曾坐在上面缝制婴儿衣物。在一道清醒的电光中,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灵承载不起这么多往事的重负。他被自己和他人的回忆纠缠如同致命的长矛刺穿心房,不禁羡慕凋零玫瑰间横斜的蛛网如此沉着,杂草毒麦如此坚忍,二月清晨的明亮空气如此从容。这时他看见了孩子。那孩子只剩下一张肿胀干瘪的皮,全世界的蚂蚁一齐出动,正沿着花园的石子路努力把他拖回巢去。奥雷里亚诺僵在原地,不仅仅因为惊恐而动弹不得,更因为在那神奇的一瞬梅尔基亚德斯终极的密码向他显明了意义。他看到羊皮卷卷首的提要在尘世时空中完美显现: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

作者

Ferris Tien

发布于

2024-10-31

更新于

2025-01-08

许可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