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我看见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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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摘录
01 如坐针毡的华盛顿之行
我今天要阐明的观点只有一个,我在脑海中反复默念,像在重复自己的信条:“在科学和工业领域,推动人工智能发展的动机是什么,这个问题非常重要。我认为这个动机必须明确地以人为本。”
02 逐梦之旅
他一辈子都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并对此毫无悔意。与其说他拒绝承担成年人的责任,不如说他似乎真的觉察不到自己已经成年,好像缺乏某种其他人与生俱来的基本感知力。
偏见往往会缓慢而无声地吞噬一个人,母亲的困境亦是如此。没有人以暴力或监禁之名威胁她,没有阴谋,没有丑闻。有的只是老师和教务人员话里话外的消极打击,即使在她成绩最好的时候,也礼貌而坚定地阻止她报考最好的学校。他们对她的否定和冷落如影随形,令人窒息,让她的少年和青年时代笼罩了颓废的阴霾,也加重了外公的愤懑之情,给她平添了上一代人的重担。
虽然她从来没有明确表达过,但我能感觉到,她认为“模范学生”和“好居民”等提法带有居高临下的评判色彩。她教导我,我的努力不是为了让老师满意,也不是为了符合某种意识形态,甚至不是为了迎合某种虚无缥缈的规则。我的努力只是为了自己。
与其说美国是此行的目的地,不如说美国对于我只是一些遥不可及的抽象概念。无论我们要搬到美国这件事看起来多么不可思议,无论我觉得在那里安家的想法多么荒谬,无论面对以后的未知有多么可怕,母亲都比我更清楚。这是她一生反抗的顶点,激烈、极端又不可避免,我不得不钦佩她的决心。
03 鸿沟渐窄
最让我惊讶的是,不拘礼节似乎是双向的。师生之间的互动常常是对抗性的,但也充满了俏皮和温暖。在这原本令我生畏的第一天,我立刻确定了一件事:我会喜欢美国的老师。
在科学的发展进程中,思想孕育的过程相对富有诗意。没有任何一条自然法则规定洞察只有在能够付诸实践的前提下才会出现。很多灵感的火花都领先自己所处的时代几年、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历史上的例子比比皆是。而真正鼓舞人心的是,这些早期的思想家对于自己的发现抱有坚定的信念:无论前进的道路看起来多么不切实际,无论实验成功的前景多么渺茫,伟大的科学家都被与生俱来的探索欲所驱使,再艰难的环境也浇不灭他们孜孜以求的热情。
有些屈辱是我拒绝接受的。如果钱是唯一能摆脱束缚的方法,我决定自己去赚钱。
这些工作让人感到疲倦的地方在于移民经历笼罩的不确定性。我周围都是勤奋自律的人,有着跟我相似的故事,但我们似乎注定要陷入贫乏和卑微劳动的循环中,没人可以摆脱。我们来到这个国家,希望寻求其他地方没有的机会,但我却看不到任何通往这些机会的路径。
为了勉强维持生计,我们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因此对任何偏离常规的行为都持粗暴的怀疑态度。
科学史往往是曲折、讽刺而又残酷的。新的思想被发现,然后被丢弃,接着又有新的思想被发现。被几代人视为基石的范式有时会在一夜之间被推翻,而推翻这一切的常常是显而易见的观察结果。恰恰因为这些观察太过简单,反而更容易被领域内最杰出的人物所忽视,从而为局外人发起革命创造了条件。正是这种既和谐又冲突的摇摆节奏,才使得科学追求如此戏剧化。
这是父亲真正的天赋所在——不是工程学,不是相机修理,甚至不是文字游戏,而是在任何情况下,哪怕再平淡无奇,都可以发现幸福和快乐。
作为移民,我们很容易认为自己遇到的所有问题都是由外部世界造成的。但实际上,我们最大的挑战往往源自内心。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家庭,都是如此。
对ESL学生来说,每节课都是英语课。
讽刺的是,对我来说,恰恰因为英语不是母语,我反而更容易表达自己的想法。
04 心智探索
来到普林斯顿大学,感觉好像是我到达美国后,第一次真正呼吸到新鲜空气,但这背后也有过许多纠结。作为移民,我始终感觉自己应该(甚至必须)把学业作为获得经济来源的敲门砖,学有所成后进入医学、金融或工程等报酬丰厚的领域,以此摆脱社会边缘生活。这种逻辑是无可厚非的,因为我可能需要承担奉养父母的全部责任。因此,从实用主义的角度看,我应该选择赚钱的热门专业。然而与此同时,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唱反调,苦苦恳求着我去追寻从小就不断迸发的好奇心的火花:在普林斯顿大学学习物理学专业,因为这所大学可以说是现代物理学的殿堂。这是一种纯粹的情感诉求,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切实际,但我却无法摆脱它的纠缠。不管四年后会发生什么,我都无法想象在本科阶段学习其他专业。
去年是我们的幸运之年,但这种表象掩盖了一个真相:我们在这里是一无所有的漂泊者。我不知道当这一连串的幸运走到尽头,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我们暂时停留在悬崖边上,虽未坠落,但朝不保夕。
我毫不怀疑,以母亲叛逆的性格,当又有一条新的禁令可以蔑视时,她会很高兴,但把现实生活浪漫化没有任何意义。
母亲出生在一个国民党家庭,她的出身属于敌对的阵营,因而一直戴着精神枷锁做人。而现在,她在这新泽西州的干洗店里变得春风扑面、笑口常开。
最终,即使我进入了这个令人向往的地方,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我来自一个同龄人难以理解的世界。当然,我也同样难以理解他们的世界。
有时,当人群散开时,我会在无意间瞥见约翰·惠勒(John Wheeler)这样的物理学先驱,或者爱德华·威滕(Edward Witten)这样的前沿弦理论研究者。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时刻。让我感到更加不真实的是,此刻的场景是那么平淡无奇:各个领域的巨匠们绕着楼梯闲庭信步,摆弄茶歇点心时伸手拿餐巾,闲聊时不时地点头。巨匠们就存在于和我的生活一样平凡的生活之中。
我首次接触到了“用离散的数学术语来理解心智”这一观点。它们都提出了令人信服的理由:从本质上说,对智慧的全面描述揭示的不是魔法,而是一种过程,是规则和原则的运作。这些规则和原则在可测量的量上,以可理解甚至可预测的方式发挥作用。换句话说,它们为我揭示了计算所包含的哲学意义。
如果说我曾经担心这次的西海岸冒险会让我忘乎所以,那么这样的时刻总能让这种担忧烟消云散。我不得不随时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去跟客户保证他们的衣物不会缩水。这可以帮助我保持脚踏实地的状态。
尽管构成大脑大部分结构的神经元相对简单,但大脑也许是最能充分诠释“量变引起质变”这一公理的例子。当神经元以千亿计的数量级复制,当它们之间的连接达到10的11次方时,质变就发生了。物质变成了思维,产生了爱、喜悦、悲伤、愤怒、恐惧和欢笑,也造就了我们在科学、艺术、音乐和数学等方面的能力。
05 第一道光
现代人类在日常生活中已经对外部世界的存在习以为常,而远古时期的生命体跟外界现实世界没有任何联系,根本接触不到刺激,因此完全没有大脑。大脑尽管很神秘,但本质上只是一种有机的信息处理系统。在一个没有感官输入的世界里,生物没有能力收集关于世界的信息,因此大脑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
06 北极星
计算机视觉研究则更为年轻,这感觉就像我手里拿着一张还在绘制过程中的地图,而我的研究生早期生活也因此充满了激情和动力。
分类的能力赋予了我们难以估量的力量。视觉没有把我们埋没在光线、颜色和形状的无数细节中,而是把我们的世界变成了可以用语言描述的离散概念。有用的观念像地图一样排列在我们周围,把复杂的现实简化成我们可以一望便知、在瞬间做出反应的世界。我们的远古祖先就是这样在纯粹的混沌环境中生存下来的,世世代代的艺术家们就是这样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美感和精华的,即使在今天,我们也是这样在这个日益复杂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方向的。
07 一个假设
08 实验验证
说得更专业一些,ImageNet所提供的“语义空间”在不断扩大的同时,也变得更加密集,导致正确答案与错误答案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在实际应用中,这通常意味着那些在区分少量差异较大的类别时运行出色的技术,在处理ImageNet的上万个类别时会表现不佳,因为很多类别之间的差别都非常细微。有些技术甚至会完全失效。这种现象刚开始时令人羞愧,但最终会催人振奋,因为它表明未来的算法不仅是当前算法的改进,而且会以一种我们预料不到的方式,从根本上发生变化。
这个参赛算法最令人惊讶的地方,也许在于它提高准确率的具体方法。尽管发展了数十年的支持向量机等现代算法已经引起广泛兴趣,并曾在前两年的比赛中获胜,但这次获胜算法的研发团队却选择了让神经网络重出江湖,并在比赛中大显身手,把第二名远远甩在身后。冠军算法名为AlexNet,是向这项技术和项目的主要作者、多伦多大学研究员亚历克斯·克里热夫斯基(Alex Krizhevsky)致敬。
这种联系让AlexNet背后的三人团队备受瞩目。他们都是多伦多大学的研究人员,负责人是与项目同名的亚历克斯·克里热夫斯基,以及他的合作伙伴伊利亚·苏茨克维(Ilya Sutskever)。这两个聪明的年轻人资历尚浅,仍在建立自己的声誉。然而,第三个名字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杰弗里·辛顿。就是这位辛顿,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发了反向传播技术,成为早期机器学习的先驱。反向传播的突破性方法首次实现了对大型神经网络的可靠训练。就是这位辛顿,曾经指导过彼时还是他实验室学生的杨立昆。和他的学生一样,辛顿拒绝放弃对神经网络的研究,即使这让他在同事中显得形单影只。看来,AlexNet绝不仅仅是一个参赛算法。这是一个历经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正名时刻。
这就引出了另一个命运转折点:从功能上看,神经网络所倾向的数字运算方式类似于视频游戏的图形渲染方式。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价值数十亿美元的电子游戏产业一直推动着定制硬件的进步和商业化,助推了英伟达等超级品牌的崛起。到2012年,相关硬件——一种被称为“图形处理器”(Graphics Processing Unit,GPU)的专用处理器——已经以优惠的价格成为消费产品。
一直以来,神经网络并不需要更花哨的数学公式和更奇特的抽象概念。我们期待神经网络能够理解世界,而它们只是在等待我们提供更加清晰的图景,等待一些真正有学习价值的东西。
训练从早到晚不停地进行,直到每幅图像的每个像素都被研究完毕。几个小时变成几天,几天又变成一周。图形处理器推动之。ImageNet挑战之。AlexNet适应之。随着数以千万计的权重一次又一次地调整,整个网络出现了更庞大、更奢侈的结构。就像铁匠用锤子敲打发光的钢铁。每次微小的增量积累,直到近乎肉眼不可见的扰动变成山脉和山谷,延伸到数千维的超空间。这个网络是世界无数细节的幽灵般的均值,是1000种不同事物、每种事物1000幅不同照片留下的痕迹。
生物视觉的出现导致远古海洋波涛下的寒武纪大爆发,距今已经5亿年。而如今,我们很难不去联想:我们是不是正处于一个类似拐点的边缘?机器视觉的兴起是否会引发一轮数字进化新浪潮呢?
我一直静静地坐着,脑子里只回荡着一个念头:历史刚被创造出来,而世界上只有少数人知道。
09 万物以外是什么
然而,科学最伟大的优点之一,就是能够将让人谦卑的一刻重塑为充满可能性的一刻。
我们能如愿以偿、得到回报吗?我们没有浪费时间去担心这个问题,而是选择拥抱世界,接受世界的真实面貌,不妥协、不简化——仅仅是这一点,就让我们觉得这是一项值得为之献身的使命。
早在20世纪70年代,研究员兼数学家阿纳托尔·霍尔特(Anatol Holt)就总结过在研究领域这种小成即满的短视现象。他说,人工智能这种技术,就算房间着火也会不管不顾,完美地走出下一步棋。即使是现在,这一论断依然非常贴切。现代人工智能的表现就像玩游戏的天才,可以熟练应对孤立的任务,应对“错误率”等狭隘指标,却无法注意到落在棋盘上的余烬正在燃烧。
人类的感知力虽然有种种局限,但与机器截然相反。我们从整体上看待世界,不仅能识别世界的内容,更可以进一步理解不同事物之间的关系、意义、过去和未来。这就是“要点”。我们不仅是见证者,更是故事讲述者。是时候让算法也学习一下这种本领了。
算法的错误往往带有一种孩子般的笨拙,而这种笨拙却出奇地可爱,温馨地提示着我们: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我们的机器也一样。
10 似易实难
11 无人可控
人工智能正在成为一种特权,一种排他性极强的特权。
父亲笑容温暖,喜欢玩冒着傻气的文字游戏,一生都拒绝承担责任,但在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着一种无法治愈的痛苦,多年后依然让他难以自拔。所有的遭遇和痛苦塑造了他唯一的信念,随时间推移而变得更加坚定:虽然反复无常、残酷无情的世界夺走了他的父亲,却永远带不走他。这个世界也永远不会夺走我的母亲,永远不会带走我。
12 下一颗北极星
站在讲台上,我想起了在普林斯顿大学读大一时的情景,当时我怀着敬畏之情第一次进入拥挤的礼堂,匆忙寻找座位。我还记得,我的内心充满了期待,当闲聊声逐渐消散,教授出现时,他仿佛超人一般瞬间征服了全班同学。如今,我成了站在讲台上的那个人,而现在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们都是彻头彻尾的普通人。我们也许略有成就,但依然有弱点,依然会犯错,而犯错的方式是学生时代的我无法想象的。不管怎样,课堂对我来说仍然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场所,而这样的时刻让我热血沸腾。
这提醒我们,最好的研究往往不是在我们各自领域的象牙塔中孤立完成的,而是在科学的整体共享空间中实现的,研究人员应该毫不犹豫地在全球范围内展开跨学科合作。
无论我如何界定自己的身份——是华人、美国人,还是名誉上的意大利人——我早已摆脱了对“格格不入”的恐惧,因为我一路上遇到太多真诚的人,他们给了我太多善意。移民之路并不平坦,但我始终心存感激。
在现实世界中,存在着一颗北极星,那是小熊星座中最明亮的恒星。而在思想的世界里,却存在无数个类似的导航指引。每一种新的追求,每一个新的痴迷,都悬挂在黑暗的地平线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向不懈追寻的人们招手致意。
书评:《我看见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