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暗处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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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稿……)

暗处的女儿:感受真切,手法生涩,迫切地想用性爱、自由关系、女权来作为素材提升“现代味”,但适得其反。几年后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对于这些素材的运用更纯熟

原文摘录

1

那些最难讲述的事,是我们自己也没法弄明白的事。

2

我发现,她们离开之后我一点儿也不难过,只是觉得很惊异,也有些尴尬。我感觉很轻松,就像到那时为止我才真正把她们生出来,让她们来到这个世界。

4

我觉得这女人是家族里的另类,是个神秘的存在,她躲过了某种规则,或许是被拐来的,或在襁褓中被抱错了,但她早已习惯这种处境。

实际上,我母亲总说她会消失,但她一直都在家里。而那个女人——尼娜,看起来平静祥和,让我很羡慕。

5

我一直讨厌待在人多的地方,每个人都用同样的调子说话,带着同样的目的走来走去,做同样的事情。

6

我出生在同样的环境中,我的叔叔、表兄弟、父亲都是如此,他们霸道又客气,通常彬彬有礼,善于交际,但在他们嘴里,在虚假的和善之下,每个请求听起来都像是命令,如果有必要,他们会变得粗俗而暴力。我母亲对我父亲,还有他的亲戚的底层习性感到羞耻,她想与众不同,在那个世界里,她扮演衣着光鲜、满怀好意的太太,但一遇到冲突她就会撕开伪装的面具,变得和那些人一样:同样的行为、语言,暴力程度没有任何区别。

7

我闷闷不乐地穿过松林,现在我觉得自己错了。换把遮阳伞有什么呢?其他人都换了,包括那些荷兰人,为什么我就不愿意换呢?是自负、优越感在暗中作祟,还是我想要捍卫自己慵懒的沉思,又或者想给他们上一课,告诉他们什么是礼貌?

我心事重重地走着,这种时刻总会出现这些只言片语:孩子很愤怒,会很不高兴地责问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上?

9

作为女人,我需要处理各种各样的事:劳碌奔波、学习、幻想、创造,变得疲惫不堪,同时还要承受乳房变大,阴唇肿胀,一个生命在你滚圆的肚子里搏动,那是属于你的生命,你自己的生命会退而居其次。尽管这条小生命在你肚子里,但又会脱离你,让人充满欣喜,也很沉重,像贪婪的冲动一样,给人带来享受,又很恶心,就像血管里的寄生虫那样令人讨厌。

我看着埃莱娜,虽然她自己待着,但她的祖祖辈辈都包含在她身体里,想到这一点,我就有些厌恶,尽管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很反感。

经验告诉我,事情总是这样:一开始,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大家都相亲相爱;但人多就容易引发争吵,勾起旧怨。

以前我母亲看到我冻成这样,会一边把我从水里拉出来,一边责备我。如果她看到我牙齿打颤,会更生气,会用力拽我,用浴巾将我从头到脚包住,使劲给我擦干。她的动作很粗暴,不知道是真担心我生病,还是在发泄她的积怨,她擦得很用力,像在扒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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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清楚记得比安卡走丢的那次,我像此时的尼娜一样,在沙滩上跑来跑去,怀里抱着不停哭闹的玛尔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丈夫在国外,我谁也不认识。孩子的确会让人特别操心。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四处寻找,但没有看向大海那边,我没有那个勇气。

沙滩上的人没注意到:这些那不勒斯人正在疯狂寻找一个小女孩,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人们都在兴高采烈地玩,那些那不勒斯人却表情凝重,那种反差简直无法用画笔来捕捉。那些那不勒斯人之前看起来那么自在、蛮横霸道,现在我觉得他们很脆弱。

11

一张餐巾纸飞走了,我收拾好餐具,这么多个月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孤独。我眺望远方,海面上天空阴沉,大雨如瀑布般从乌云中倾泻而下。

那些年我真的很沮丧,我没法再学习,和女儿玩耍时,感受不到丝毫乐趣。我觉得自己躯体里没有灵魂,再也没有欲望。玛尔塔在另一个房间里哭闹,我仿佛得到了解脱,我站起身,有些粗暴地终止了比安卡的游戏。我觉得自己没有错,不是我想逃避,是二女儿把我从大女儿身边抢走了。

读书、写作,一直以来都是我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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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阵子,我一直以为路上的男人是在看我,这是二十五年来,我已经习惯去接受和忍耐的事。但后来我发现,他们贪婪的目光掠过我,最后会落到我女儿身上。这让我很警惕,也很高兴,我伤感地自嘲道:我的花季正在结束。

吃晚饭的过程中,吉诺一直在没话找话,尽量逗我笑,但我们之间的共同话题太少了,可以说几乎没有。他知道自己应该在进食间隙和我说话,避免长时间沉默。他尽力了,他像一只迷路的小动物,试了一条又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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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会拿走这个娃娃?她身上带着尼娜和埃莱娜之间的爱意,是她们的情感纽带。这个娃娃是明证,代表了一种平和、幸福的母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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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滩上见到的人,忽然穿着城里的着装出现在你跟前,会让你感到很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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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耳光不是很重,比安卡只有五岁,不会真的打疼我。但怒火一下子就上来了,我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就像一根很锐利的黑色铁丝,一下切断了我本来就很涣散的思路。无论如何,我的思绪早已飘离了我们所在的厨房,远离了正在灶台上咕噜作响、为晚餐准备的肉酱,远离了那台钟表,它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着,只留下少许时间,让我用在想做的研究创作上,让我得到认可、职位和自己的钱。我不假思索,扇了比安卡一巴掌,没有太用力,只是用指尖打了她的脸。

我手指上沾着比安卡的眼泪,继续打她,动作很慢。我控制着自己,但间隔时间越来越短,非常果断,已经不是为了教育她,而是真正的暴力。虽然我很克制,却是真正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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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想,当一两个小时的好母亲,这可真容易啊。只是路过、度假、参观,取悦两个女孩,真是轻松愉悦。露西拉从没想过,之后会发生什么,她打破我定的规矩,破坏掉属于我的领地,她会回自己家里,照顾她丈夫,投入工作,追求成功。此外她还经常用一种表面上很谦虚的口吻,炫耀她的成就。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一直做牛做马,却成了坏妈妈。

有段时间,我不在乎人们对我的看法,不分公共和私人场合,都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想像演戏一样表现我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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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愚蠢,在孩子五十岁前,和她们聊这些事,期望让她们看到,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个工具。告诉她们:我是你们的过去,你们的根基,要听我的话,这对你们有用。

在玛尔塔出生的第一年,我发现我不再爱我的丈夫。那一年过得很艰难,孩子从不睡觉,也不让我睡,身体上的疲惫把一切都放大了。我太累了,不能学习、思考、哭泣、大笑,也无法爱那个过于聪明的男人,他过于沉迷于和生活博弈,缺席的时间太多了。爱情也需要精力,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当他开始抚摸、亲吻我时,我会变得很烦躁,感觉那是一种侵犯,实际是他一个人在享受欢愉。

我被那个女人迷住了,她叫布兰达。我整晚都在和她说话,想象自己是她,自由自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旅行:无时无刻都渴望拥有他,他也无时无刻渴望我。过去的一切都清零了,生活不是出于习惯,也没有那些习以为常、迟钝的感觉。我就是我,会产生自己的思想,不会因其他要操心的事偏离自己的轨迹,只会追随交织在一起的欲望和梦想。没人能束缚我,虽然我带着剪掉的脐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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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有时候在重复,很有讽刺性。从十三四岁起,我就渴望能成为体面的资产阶级,说一口标准的意大利语,过上一种有文化、深思熟虑的生活。那不勒斯似乎像会淹没我的浪潮,我觉得这个城市不存在我希望的生活,除了我小时候熟悉的暴力、粗俗、慵懒、虚情假意的生活,或者努力掩饰自己的可怜处境。我不相信,这座城市还有其他生活,我根本都没有费力寻找,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我就像个被烧伤的人,尖叫着逃跑了,撕下被烧伤的皮肤,坚信自己撕掉了烧伤本身。

我突然挂断电话,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我看到尼娜穿着一条浅色裙子,靠在树干上,吉诺正在吻她。她似乎接受了这个吻,睁着眼睛,有些不安,但又很享受。与此同时,她轻轻推开了伸向她乳房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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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哈迪共进晚餐,我表现得很从容又不失风趣,我喝了很多酒。随后我们一起出去散步,走了很长一段路,回来时已经两点了。他邀请我去他房间,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小,语气诙谐,态度谦逊,我接受了他的请求。我一直认为,性交是一种基本的现实,很黏稠,是和另一个身体最直接的接触。但在那次经历后,我确信这是想象力的极端产物。性交的快感越大,就越像一场梦:腹部、乳房、嘴巴、肛门、每一寸肌肤在夜间的反应,抚摸,还有按当时的需求,来自一个无法描述的实体的碰撞。我想,天知道我在那次邂逅中有多投入,我感觉我一直爱着那个男人,尽管我才认识他,但当时只想要他。

我告诉他,我不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我必须搞清楚自己是谁,我真正的可能性是什么,以及其他类似的话。但我不能对他大喊大叫,说我现在了解自己,有无数新想法,我在学习,我爱上了其他男人。我会爱上任何说我很棒、很聪明、帮我证明自己的人。(读者注: 标准田园婊)

她们越是盯着我,我越强烈感受到她们之外的精彩生活:新的色彩、新的身体、头脑、新的语言——我终于感觉要拥有自己的语言了。两个孩子满怀期待地盯着我,但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和这个家庭空间和解。啊,不要让我看见她们,不要让我看到她们身体的迫切需要,不要让她们的需求比我自己的需求更紧迫、更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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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会想办法拖延时间,等下让那些朋友相信他的吹嘘。每个年龄段的男人都有可悲之处,他们看似骄傲,其实脆弱,看似大胆,其实怯懦。现在我不太清楚是否曾经爱过他们,也许我只是同情、理解他们的毛病。我想,无论事情进展如何,乔瓦尼都会和朋友吹嘘,他在我这个外地女人面前的壮举,尽管年龄很大,无需药物,他还是很坚挺。

即使他抱怨眼下的社会,抱怨刚刚过去的时代,将遥远的过去理想化,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让我厌烦。在我看来,这也是他说服自己的一种方式,想要在飘摇不定中让生命有枝可依,有某种东西可以把握,在跌倒时能紧紧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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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年为什么离开两个女儿?”

我想了想,想做出一个对她有帮助的回答。

“我太爱她们了,但这种爱让我无法成为自己。”

“如果你感觉很好,为什么还要回去?”

我斟字酌句,想要解释清楚当时的处境。

“因为我意识到,我无法创造出任何东西,能与两个孩子相提并论。”

她突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所以你回来是出于对女儿的爱?”

“不,我回来和我离开的原因一样:出于对自己的爱。”

她又陷入了困惑。

“什么意思?”

“比起和她们在一起,我觉得没有她们时,我更没有价值、更绝望。”

我竟然觉得他们都很美,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很惊异:他们结实的身体,稳稳站在马路上,就像那种耐旱的植物,习惯于汲取一点点水分就能存活。他们有着结实的外壳,像坚固的船体,我想,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而我不行,我只是孱弱的尾波。我从小就很害怕这些人,有时甚至是厌恶,虽然我很自负,觉得自己过着更精致的生活,更加敏锐,但我至今依然无法欣赏他们的决心。

当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怀孕时,我很高兴,身体正在孕育生命,我想一切尽善尽美。我娘家的女眷在怀孕后,她们的身体都会膨胀起来,盘踞在她们肚子里的孩子就像一种漫长的疾病,会让她们变形,在分娩后,她们也无法回到原来的样子,而我希望怀孕时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我不再像我祖母(她有七个孩子),不像我母亲(她有四个女儿),也不像那些姑姑阿姨、堂姐妹。

我慢慢发现,我没有心力让第二次怀孕像第一次那样振奋。我头脑昏沉、身体乏力,没有任何散文、诗句、比喻、乐句、电影片段、色彩能够驯服我肚子里的黑暗野兽。令我真正崩溃的是:我放弃让怀孕的体验得到升华,第一次怀孕分娩的快乐记忆全被推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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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滩上,尼娜是什么时候选择了我,我是怎么走进她的生活的?当然是在一片混乱中,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她。我觉得她是个完美的母亲,埃莱娜是个理想的女儿,但自从我从她女儿手里拿走了这个娃娃,她的生活变得很艰难。在她看来,我是一个自由、独立、优雅、勇敢的女人,生活中没有黑暗的沟壑。面对她焦灼的问题,我始终闭口不言,保持缄默。

我突然意识到,尼娜赋予我的角色,就像我赋予布兰达的角色。布兰达出现在通往雷焦卡拉布里亚的高速公路上,我赋予了她我想拥有的力量。也许她意识到了,在远处为我提供了小小的帮助,让我承担起自己生活的责任,我也可以像她一样。我关了灯。

作者

Ferris Tien

发布于

2025-09-03

更新于

2025-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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