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恶女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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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摘录
养狗
当时我正在写暑假报告,报告的主题是“战争”。据说它与“歧视”和“垄断财富”并列,是人类一直持续到二十一世纪的“三大愚行”之一。
首先,“狗”与它的祖先“狼”仅仅是一种俗称。
还存在着另一种与太郎、约翰这类狗彻底不同,归属于另一犬科犬种的动物,而它们的祖先也叫作“狼”。这条线上的狗和狼才是正宗派系。
然而,狼现在已经消失了,狗虽被长期当作宠物或家畜豢养,与人类共存至今,但在二十二世纪初叶就变成了濒危物种,如今只有研究机构才会饲育。
一段时间之后,人们提起狗时,说的不再是正宗的犬科犬种,而是专指这些和我们人类一样双足步行的狗了。
归根结底,这个俗称源自人们将狗的祖先比喻成了狼。
而被隐匿的信息中最为重要的一条就是——俗称为“狼”的犬类祖先,拥有和我们人类几乎一样的染色体,只是最后两条并非XX而是XY。换言之,它们是与人类几乎同种的生物。
而那种生物又曾被称作“男人”。
根据亚里砂发来的资料,所谓的“第四愚行”指的就是“有性生殖”。
现如今,人类的亲代个体是以自己的基因为基础,赋予随机变化后再进行培养,以单性生殖的方式生孩子。那在科技发达之前,人是怎样留下子孙后代的呢?仔细一想确实值得玩味。
直至二十一世纪,狗都被当作人来看待,也受人权之类的保障。而后,这一切权利都被剥夺,知性也被剥夺,成为受人支配的玩赏动物。人类可以在任何时候随心所欲地处置狗。像家人一样疼爱它们自然没问题,如果厌烦了也能殴打伤害,情况严重时也能杀掉。法律上将狗定义为物品正是基于此。考虑到狗曾经的所作所为,人类理所应当地享有这种程度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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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每次都是拒绝。驹场也从不面露难色,立刻就撤。然后过了几个月他又来约一次。这件事本身倒也不算烦人,梨帆甚至还有点窃喜,觉得正合她意。
漫长的午后
感觉莫名其妙就被当猴耍了,况且明明是中杯偏要说成“高”杯也挺奇怪的。(读者注: 罗老师别这样)
说着儿子的话题,才想起自己现在正戴着他送我的项链,我便用手指拈起来给她看。
“这是儿子送我的。”
怎么样?没有能对你这么好的孩子吧——这是我的言外之意。
可亚里砂只是冷冰冰地“嗯”了一声,再次问了同样的问题:“多多,你呢?你在做什么呢?”
就算儿子有点出息,你自己依然过着无趣的人生吧?所以我都说过了,还是别结婚的好——总觉得她的话外之音在如此驳斥我。
我再次回想起来。
我最讨厌这个女人了。
对了。干脆趁最后的一天,把这个女人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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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看到的是……紫、蓝双色。梨帆最近经常能见到这种灯光,大概是期间限定的吧,是什么意思就不知道了。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几下就能立马知道,可愿意耗费这微小劳力来了解一下的瞬间从未到来过。
只要想知道,应该还是能知道的,但有太多不得不做的事情排在这些问题之前。即便偶尔会被动地捕捉到一些传到耳边的信息,梨帆也不愿意积极地去探究。
同样的一件事,在过去感受到的就不是“过剩”而是“丰富”:小时候被带到百货商店的玩具卖场,被各色玩具和游戏软件包围时;看到初中的图书室比小学的大很多,里面摆放着数不清的书本时;高中和朋友一起去当时还开在宇都宫的109商场,一件件地试穿衣服时;从电视和杂志上接触到东京流行信息时——不论哪个瞬间,都是那么令人欢欣雀跃。
就算不能立刻获得,只要它在触手可及的范围里有足够多,就让人很愉快。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当时还天真地相信只要期望就能得到吧。
日本的1LDK指的是一室一厅带厨房的房型。1代表一室,LDK是指兼作客厅、餐厅、厨房的一整片空间。
在这个早已过剩的世界里,有一件事从小以来都没变过。那就是翻开书本,沉溺在故事之中的舒畅。
漫长的午后
我穿行在魔法已经解开的小镇中,回到逐渐老去的小镇、习以为常的小镇。我就像听到午夜零点钟声的灰姑娘一样,急急忙忙地走上归家路。
我才刚松了一口气,恰巧丈夫就回来了。比平时还早一些。他一声招呼都没打,就打开家门走了进来。
“你回来啦。”我说完,他只是“嗯”了一声。我的丈夫就是刚才在便利店见到的那个卑鄙的恶意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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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招聘时的“内定”是指一种保留解约权的劳动合同,相当于录用通知,但具有法律效力,公司不可无故解约。
小说这东西并不是只有高尚的文化,有时从负面和肮脏的情感中也能诞生出杰作。
书店和出版社都不可能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作家,这件理所当然的事如果站在作家的立场上来看,含义就变了。某本畅销书在书店里码成堆,还贴着店员满怀热心制作的手写小卡片,在被猛烈推荐;而另一旁,自己的书只有一本孤零零地竖插在架子上……不,更多的书甚至都没机会上架。被叫去参加出版社的派对,就会发现某些人身边围着成群结队的各社编辑,而自己连个打招呼的都没遇见——反复经历过好几次之后,还会觉得自己没被蔑视吗?还能忍住不自我否定吗?
两个人哭得稀里哗啦,不知碰了几次杯。两人互相袒露在那群高层大叔面前压抑着的简单喜悦。说这是完美的一夜也毫不夸张——并不是少女时代那种轻飘飘的全能感,而是身为成年人,通过工作将确切的充实感攥在了手心。在梨帆心目中,那就是最棒的一天。
《傲气凛然》似乎是触动了他们的心弦,于是山冈佳奈美和久保田利弥等人,也就是后来与她交好的人,在社交网络上对风宫盛赞不已。在这件事的引领下,关注他们的那群“乌合之众”——俗话说的网络右翼——一窝蜂地去看《傲气凛然》,吹得天花乱坠。紧接着,平时就对网络右翼抱批判态度的所谓自由派阵营就开始痛批《傲气凛然》。围绕着《傲气凛然》的评价问题,各种侃侃谔谔的争论开始了。不,都算不上是争论,一转眼就变成了骂战。
作为一个局外人,看这些自称爱国者的人为了别国的总统吵成这副模样,梨帆从心底里觉得愚蠢极了。
漫长的午后
葬礼上,丈夫蜷曲着魁梧的身体,趴在棺材上大声号泣,儿子也在一旁跟着哭泣。可自从婆婆卧床之后,他们俩几乎什么都没做。他们明明比我更不了解婆婆,但却比我拥有更多爱。
憎恶的话语本身就是刀刃。在像我这样的新手都能轻易看到的地方写这些话,不就好比在大街上挥舞刀具吗?
井户端会议是指日本旧时代女性在同一口井旁汲水或洗涤衣物时闲话家常,也被引申为女性交流信息的场合。
根据她的说法,曾在公司中有一定地位的男性,长年过着平日里就被周遭所敬重的生活,而他们在公司里发怒时,大抵是以身边的人道歉并服从而告终。尽管会因地位而异,但他们都认定了自己是应受尊敬的人。然而退休之后,就转瞬间成了个普通人。仅仅是失去头衔,变成原本的自己,就大大地伤害到了他们的自尊心。为了治愈这种心伤,他们能找到的办法就只有对人动怒,让别人道歉而已。
如果当时我就离婚了——读着那些回帖,我不禁遐想起来:如果当时离婚了,我这漫长的午后,会不会比现在好一点呢?
至少不用做这些不合自己口味的菜式了吧?吃饭的时候,也不必紧张兮兮地提防不知何时会冒出的怒吼了吧?应该也不必为照看婆婆而搞得身心俱疲。就连用手机也不必偷偷摸摸,一定能正大光明地买来,随便在什么时候都能用。
一瞬间的美好想象又立即被打消了。
不论是饭菜、手机,还是这个家,如今围绕着我的一切,都是靠丈夫赚的钱买的。
我一个人的话,生活应该还会更困难一些。娘家开的小镇工厂,自从泡沫经济崩溃之后就没了起色,根本靠不上。儿子初中、高中、大学上的都是私立学校,这样的升学路线,我是没法为他准备的。这样他也许就进不了五来物产这样的一流企业。说不定我根本就抢不到抚养权。就算不必照看婆婆,可一想到与她共度的时间全都会归为空白,又觉得一阵寂寥。
丈夫也是有优点的。他是个很能干的人,相当可靠。在亚里砂评价为“特别好”的公司里,他都爬上了管理职位。这二十五年里,我们从来没有为钱烦恼过,被打也就那一次。我是凭自己的意志跟他结婚的。
如果离婚,到今天或许我也正在后悔。
事到如今,再纠结也没意义。事实上,就是我直到今天都从未想过离婚这件事。
我失败了。跟他结婚是一场失败。
不过光是能这么想,对我来说也是很大的变化。因为我迄今为止,甚至都没有想过这是失败。我一直以为这样的事情是不该想的。我还以为这样的人生已属不错,这样的下午是我想要的。其实并不是。
只是承认这一点,似乎就让我的呼吸舒畅了一点,有一种被宽恕又被拯救的感受。(读者注: 一个想死的人却发现不了自己不喜欢自己的生活。)
在因特网这个广阔的世界里,我能够捡拾到平时所处的狭小现实世界中无法发现的同感,积极也好,消极也好,而同感积蓄得越多,就越是不断增幅。
4
厚生劳动省是日本负责医疗卫生和社会保障的主要部门。
这是一种憧憬。不是羡慕,也不是嫉妒,这是发现一颗属于自己的明星时,所流露出的纯粹憧憬。
决定让风宫华子写随笔、决定结婚、决定不生孩子、决定离婚,这些选择也许都没有带来预想中的结果,但不也是在每一个场合下做出的最切实抉择吗?
漫长的午后
“听我说,多多,你不是因为太过幸福而厌倦了,而是因为必须强迫自己相信幸福才厌倦活着的啊。”
那仿佛是一种奇妙的分工合作。乍看是父亲在训斥、儿子在反省,但实际上是两人在合力确认着共识。这次是不走运,或者说是失误了、太不小心、被坑了,根本没有强奸,是对方闹得过了火,是个坏女人。如此这般。
我也曾经被强奸过,并且还因此怀孕了。但那个强奸犯说要负责,于是跟我结婚了。从结果上看,我获得了经济上足够安稳的生活,我也接受了这结果。
我的世界被改写了。不过是起因有点被强行改写而已,我并没有被强奸。我被丈夫爱着,也怀上了应该去爱的儿子。手中握着女人的幸福,我人生中的午后开始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欢快了起来。明明在想这么凶险的事情——不,或许正因为凶险,所以才欢快。
“再见了,多多。难过沮丧的时候,一定要再想起我来啊。”
这就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亚里砂!”
我呼唤着她的名字,从床上一跃而起。
是熟悉的寝室,我在一个人睡的双人床上。有些微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悄然照进来。
我并非赤身裸体,而是穿着睡衣,手里还握着手机。
我吸了一口气,点触手机的屏幕,确认联系人应用——
里面空空如也。只保存了一条的亚里砂的号码不见了。
没有来电记录,也没有呼出记录。
我打开照片应用里的相册,一直向上翻。最上面的第一张照片是我的自拍,是买这台手机的那天,在咖啡店里拍的。下一张本应是亚里砂的照片。但它不见了。拍的是桌上的纸杯,是那天我第一次喝的焦糖玛奇朵。
梦……
是啊,这是梦。我一直都心知肚明。因为这都是我自己制造出的幻象。
那一天,并没有偶然间的重逢。
我一许愿,她就出现了。在很久之前就死去的亚里砂就出现了。
5 漫长的午后
《漫长的午后》毫无疑问是志村多惠以自身为原型创作的私小说。因为亚里砂这个旧友的幻影而打消自杀念头的部分,大概是创作上的演出效果吧。但主角的许多体验,会不会是志村多惠直接把自身体验写下来了呢?尽管无法断言,但从文笔中确实能感受到。如果说稿件中的故事发生在《养狗》投稿的二〇一三年,那么作品在七年后的二〇二〇年末送来,也是印证梨帆想法的根据。
七年,那是申请将失踪者在法律上认定为死亡的“失踪宣告”所需的时间。
志村多惠有可能真的杀了人。这一点也是相同的。
因为梨帆也曾经杀过人。
电话接通了。
“喂,你好。”
话筒里传来志村多惠的说话声。
“节哀顺变。那个……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下次请容许我登门上一炷香。”话已经说出去了,但情感还没追上,就好像在念些不明含义的经文。(读者注: 这个表达真棒。)
梨帆完全不懂为什么会是这样,但又确实有着强烈的念想。
我想凭自己的意愿去选择。
不必把偶然和失败说成是命运,也不必被正确性强迫着做出选择,而是要凭自己的意志来行动。正因为养育生命和爱是正确的,做选择时才必须遵从自己的愿望。梨帆不想随波逐流地做选择。
这并不是一个冲动的决定。在决定堕胎后,梨帆还给自己留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她心想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有可能会改变主意,也像是对自己的某种期待。
自愿产下孩子,以一腔热爱养大——能这样自然是最好,其中必然存在着幸福。
但想法仍没改变,反倒是这想法与日俱增地强烈了。
在这腹中孕育的生命,并不是我想要的。
我对真谎称出差,住进在网上找到的地方医院,完成了堕胎。
年末收工后的第二天,十二月二十八日,见到回老家的儿子的面孔,我的内心动摇了。
不管他做过多么残酷的事,依然是我可爱的儿子。而丈夫终究也是个可靠的人。
真的要把他们杀了吗?
把加了安眠药的麻婆豆腐摆上餐桌后,内心的动摇已经变成了迷茫。
“喔,真不错啊。我最爱吃妈做的麻婆豆腐了。”
儿子这么说的时候,我甚至想过要放弃。他们俩熟睡之后,我什么都不做就行了。也许他们多少会产生些怀疑,但总不会想到我在菜里下药吧。
但是,两人在餐桌上的对话让我再次大彻大悟。
不杀不行。
我饶不了这两个人。如果这两个人还活着,我就活不下去。我会被杀死。
没有对也没有错,这是我为回避死亡而展开的战斗。
他们俩在关键时刻为我驱散了迷茫,真是万分感谢。
我靠近儿子,用指尖摸了摸他的脸颊,冷得不敢相信是人的肌肤。
死了——我明确地理解了这一点。
是因为把连接着我和这孩子的细丝剪断了吗?我的内心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我还以为真的杀死了家人,尤其是这孩子之后,一定会哭,也想过自己可能会恶心得呕吐。然而我没有流泪,也一点都不想吐。
我只是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我杀了这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
她——中林多惠,像是察觉到了梨帆的疑问,轻轻点了点头,满面绽放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说道:
“如果……这真的只是一种假设——如果我真的杀了丈夫和儿子,又用它做题材写成了小说,怎么会照着事实直接写呢?至少也得把手法换了,细节部分也会更改。因为我想写的不是纪实作品,而是虚构的故事,是编造出来的。不过,哪怕只有一点也好,如果它能触动到读者的‘真实’之处就再好不过了。”
梨帆从“真实”这个词上听到了强烈的回响。
啊,果然没错,面前这个人就是《漫长的午后》中的主角“我”。
“触动到了哦。”
梨帆说着,与中林多惠眼神交汇。
“多惠女士。”梨帆直呼其名。
“是。”
“您写的《漫长的午后》触动到了我的‘真实’。我觉得那篇小说里也确实蕴藏着多惠女士的‘真实’,是一部很精彩的作品。”
书评:《恶女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