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波峰与波谷:秦汉魏晋南北朝的政治文明》
按:制度既是政治博弈的规则,也是政治博弈的结果。
我对于中华第一帝国的历史无比感兴趣,这本书提供了一个很新鲜的视角:从政治制度的变迁来审视这段历史,并以一条 “变态” 与 “回归” 的主线串联起这八百年的变迁。全书分析理性,酌句考究,即便从行文本身来说,这也是本好书,其间更是时不时闪过《东晋门阀政治》的影子。
在第一帝国中后期,中国历史与中古世纪的欧洲很像,但促成中国 “分久必合” 的是背后的脉络中隐藏着的巨大的历史惯性,即 “行祖宗故事”。从这一角度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未必真的是天下大势,很有可能只是中国大势。“祖宗故事” 中很重要的一块拼图就是贴合渗透到帝国每一寸肌理中的政治制度,爵位、官职、选官、政令行使、律令等都在给帝国中的每个臣民打上独特的心理烙印。
书中有些观点新颖有趣,又暗合逻辑,比如对 “异族入侵” 带来政治活力这一解读非常新颖:一个皇权不振的政权有逐步走向贵族政治和自我崩解的趋势,而入侵的异族往往依靠军事制度自我强化,便天然地具备组织严密、上下森然等官僚系统的气息,一旦入主成功便会将这种基因重新注入到萎靡的政权中,迅速且有力地构建起一套充满活力的官僚系统,给帝国带来全新的生命力。
儒生、士人、刀笔这几种角色在我认知中是混在一起的,但本书把这几种角色从时间、职能和交替等角度做了非常细致的解读。从战国时代起,文法吏已经随着各国改革逐渐兴起,这一角色在秦汉臻于鼎盛,彼时帝国中并不存在明确的官吏之分,所有行政角色都是因其特定职能而存在的,也要以发挥特定职能为先。在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从一些其他资料如《祥瑞》中也可以看到,汉武帝并非真的独尊儒术,这种表述反而是后世附会的,真正独尊儒术是汉元帝以后,这里不展开),尤其是汉元帝 “乱我家法” 之后,儒生开始走上台前,最初还是盐铁会议中议郎的角色,后来随着王莽改制(尊儒崇古)和察举制(风评成为遴选官员的依据,而太学儒生最擅长锐评万物)逐渐站在帝国潮头,同时儒生相较于文法吏也创造了一种弹性而非刚性的皇权,在帝国运作过程中能降低内耗。随着皇权不振,儒生通过朝堂的权力聚拢势力,形成了士族,这个角色在东晋和南朝 “变态” 的政治中一时无两,但随着钟摆的回归也渐渐衰退下去。
书中对 “麈尾谈玄” 的分析非常透彻,清贵们确实是闲得蛋疼,但这种现象背后的原因深刻又合理: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玄学用自然和无为逐步腐蚀皇权,这不仅是皇权衰退的体现,同时也是汉末党锢之祸的反弹,权贵们需要通过发扬玄学来创造更轻松的政治氛围。此外,谈玄在形式上也种一种贵族沙龙,对于编制权力网有天然的辅助作用。在这种风气下,本就衰败的皇权在无形中加速腐化,这帮人把政治也拉入到其独特的话语体系中,虚耗行政资源。西晋脊梁刘琨年轻时也曾悠游金谷园,死前却有如此感慨:“昔在少壮,未尝检括,远慕老庄之齐物,近嘉阮生之放旷……困于逆乱,国破家亡,亲友凋残。块然独坐,则哀愤两集。负杖行吟,则百忧俱至……然后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也。”
对于 “北胡” 汉化的历史意义,作者也给出了非常深刻的评价。汉化远不止是提供些用于自嗨的文化自豪感,而是真的深刻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走向。在皇权专制上,从铁血军队中诞生的皇权在秦汉制度的护航下能更平稳地执行权力,或者说秦汉制度本就是为强大的专制皇权准备的,两晋南朝反而玩不转;在政治制度上,汉化的过程让北朝重新梳理了秦汉以来的军、官、爵体系,并将这些爵秩和禄秩都纳入到了后世的 “九品官” 体系中;在人才选拔上,北朝更加注重教育和标准化考试,直接促成了隋唐科举制的诞生;从民族关系上,异族压迫的民族张力也让帝国的专制和向心力比南朝更强。
作为隐藏在王侯将相故事背后的历史脉络,政治制度的变迁天然地没有那么吸引人,但是它好就好在撇除了个体的影响,能从更平均也更平稳的角度反映出历史走向,从这点来说,政治制度可以称得上是唯物史观的一个量化指标了。回到这本书,即使政治制度没有历史故事那么有趣,这本书也写得非常吸引人,读来心明眼亮,非常推荐。
原文摘录
有人拿魏晋南北朝比拟西欧中世纪,不过中西有同有异。至少,在一个跨时代的“政治文化模板”一点上,两方颇不相同。局外的旁观者往往忽略了中国史的历史惯性,而在那个时代的当事人的潜意识中,其所遭逢的那种分裂动荡只是一种“乱世”现象,它理应回归“常态”,回归于历史的中轴线。这就是一种文化力量。
然而经济史观、文化史观下的景象,与“制度史观”看到的景象未必相同。
人们知道,任何不规则的波形,都可以分解为不同振幅、不同频率的若干正弦波的“叠加”。历史轨迹也可视作若干线索之“叠加”,若将不同线索分解开来,则唐宋间政治体制与经济、文化的起伏“波形”,未必同步。
九品中正制被废,官吏依考课进阶,越来越多的高官出自考试,封爵的世袭性大为下降,等等,都显示唐代已非门第社会或“变相的贵族社会”,明明是一个竞争性、流动化、功绩制的官僚社会了。此时士族门第的影响力只是历史残余而已。
注: 与田余庆观点相同
士族门阀、部落贵族的巨大身份特权,在唐宋不可能一下子降下来。唐宋门荫、恩荫依然保持了较大规模。从数量上说,唐代官吏大多数来自门荫。宋代科举已非常繁荣,科举取士平均每年达360多人,但恩荫入仕者规模更大,每年不下500多人。
序言
我们觉得,概念的界定,应以能更好地区分事物之间的差别为原则。
复杂的行政组织一旦演生出来,那么行政的合理化,就必然作为一种内在规则而发挥作用。
是什么力量最终抑制了政治“变态”,并使魏晋南北朝不仅仅呈现为一个曲折,同时也呈现为进化阶梯呢?是秦汉遗留下来的如下政治遗产:官僚组织及其行政传统,士人阶层及其文化传统,以及中国皇帝顽强的专制意向。由此,所谓中国的“中古”,并没有重复蛮族南下后西欧中世纪的那种经历。蛮族甫下之后的西欧中世纪,没能把罗马帝国的官僚组织和专制倾向继承下来。秦汉的制度文化展示了巨大惯性,它使帝国政治在穿越了各种波动变态之后,仍得以回归于其历史运动的“轴线”。
日本学者宫崎市定有句话说得很好:对历史最好的理解,往往产生于历史分期问题讨论的开始和终结。
中国历史的连续性,在较早时候是被称为“停滞”的。
与“停滞”不同,“连续”的提法不含贬义,可以容纳“发展”和“变迁”。
所谓“二千年之政,秦政也”,所谓“百代多行秦政法”的说法,表达的都是类似的“两千年一贯制”的观感。所谓“连续性”的提法,必然是就一个主体而言的。中国历史变迁的主体是什么呢?除了种族之外,我们认为就是其独特的制度与文化。
帝制两千年的政治文化体制,在发展中保持着若干基本特征,可以将之看成“常态”。也许有人会认为“常态”的提法是“非历史”的,是用主观标准剪裁历史;其实恰好相反,这里“常态”不是先验的预设,而恰好就是历史的,因为它是两千年的历史结局最终显示出来的,是由历史观察得到的。它既是古人的观感,也是后人的观感。
对“乱世”就需要区分出两个层面来:第一,中央政权是否在稳定运作,对较大疆土与较多人口有效行使国家权力,假如不是这样,则属动荡和失序;第二,体制本身是否在保持基本特性的情况下继续进化着,否则就是发生了扭曲和变态。
社会学家告诉我们,官僚组织存在着“僵化周期”(rigidity cycle);传统专制官僚政权也有类似的“王朝循环”,存在着“盛衰”的变化周期。王朝在初创期往往富有活力,但随后就积累着僵化、老化、腐化的因素,导致了一个个王朝的崩溃。
军事和战争既是摧毁王朝的手段,也是激活旧体制的途径。军队的暴力性质、集权结构、严峻法纪和功绩制度,与专制集权和官僚政治有天然的契合性。在历史上常能看到,血与火中一个生机勃勃的军事集团重建政权,新兴的皇权把动乱所激发出的暴力体制化,并进而向官僚组织注入了新的政治能量。
民族征服和民族压迫,北方骑马民族的军事性格和主奴观念,在异族政权中造成了更大的结构性张力;在其与汉式的官僚组织结合之后,能够孕育出更强悍的专制与集权。
第一章 从王国到帝国
部族间的敌对、征服和联盟对中国国家的演生,大概起到了重要作用。征服和暴力,也是公共权力的催生婆和强化剂。
国家权力从其来到世间,就是一个从头到脚都在滴血的东西。文明是用野蛮为自己来开辟道路的。
从史前到商周,斧钺都是军权的象征:对外是征讨诛伐之权,对内是治军行刑之权。然则“王”字为斧形,暗示了王权的军事来源。
州闾编制与军队编制一一对应,二者存在着同构性。可以再度推断,集权性的军事编制,曾有促进行政编制集中化之功。
周代的宗法贵族政治,还有浓厚的“礼治”意味。什么是“礼治”呢?“礼”源于“俗”,即小型原生社会的各种礼俗。在缺乏社会分化的原生社会中,通行的规范是“日用而不知”的礼俗。“周礼”的基本精神是“尊尊、亲亲、贤贤”,它依然带有“俗”那种缺乏分化的性质:把政治统治、亲缘关系和道德文化混融为一体,各领域的规则和角色混融不分。战国“法治”则适应了政治领域的巨大分化,“法治”排斥“亲亲”、排斥“贤贤”,而把政权建立在纯政治性的法律之上,交付于训练有素的专业吏员之手。
纯朴剽悍又顺从官府,这真是专制和霸业寻求者的天赐之资啊!关东之人斥秦为“虎狼之国”,秦统一后还出现了关东民众“苦秦苛法”的情况,但秦地的秦人却没那样的抱怨,因为“苛法”他们久已习惯了。正像今人所说,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
万户以上的县,长官称“令”;万户以下的县,长官称“长”。
秦汉的郡仍是单元式的地方行政单位,郡守就是一郡之主,集财政、司法、监察、军政及选官权力于一身。
郡府县廷中除在编员吏外,还有大量长官自行招聘的编制外的非员吏,其数量经常超过员吏数倍。
汉灵帝进而把一批要州刺史之职改为州牧,秩二千石;若以宗室或九卿担任,则为中二千石。由此,州牧逐渐变成了郡守国相的上司,郡县两级制开始向州郡县三级制过渡。
刘邦及其战友本是一群草莽英雄,但有个儒生叔孙通为汉廷定朝仪,刘邦于长乐宫试行其礼,其时百官毕恭毕敬,没有敢欢哗失礼的,这便给了刘邦一个从没品尝过的惊喜:“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这就养成了两千年的思维定式,以致今天的电视历史剧,仍把一切繁荣和进步都归功于“大帝”们的正确领导。其实我们知道,“自然的经济增长”会自然地使大多数人受益;得把自然增长的部分扣除了,才谈得到政府的作用;得把政府的义务扣除了,才谈得到政府的功劳。
可是话语权总在强者手中,臣民当久了,就会以为自己真是皇帝养活的。
不过按儒家思想,皇帝理应是,但却不必然是圣人或贤者,皇帝不是神,完全有可能出现昏君甚至暴君,所以应在储君时就对其进行道德教育,以保证未来皇帝的贤明。
被臣民热情讴歌的皇帝,其实是臣民的最大役使者和剥削者。
但无论如何,皇族、贵族和官僚们是社会财富的最大消耗者。他们所凭借的官府,是社会之上的“巨无霸”。这是一个“政治优先”的社会,“官本位”的社会。
第二章 官僚行政体制的完善
然而皇帝又不可能以一人之心智决天下万机,所以有集思广益之功的“朝议”,被用作一种重要的决策方式。简单说,“朝议”就是先民主后集中,臣工献策而皇帝拍板儿。朝议资格和范围,可以反映出君臣间,以及各官署、各政治势力间的权势分配。
“宰相”在古代大多数时候不是正式官名,而是一位或数位执政首脑之称,哪些官职可以看成宰相,是因时而异的。
相权之所以能构成一“权”,是因为官僚机器是有其自身运作规则和行政自主性的。皇帝为所欲为就会破坏那些规则,自拆台脚。这就是“相权”的根据。好比你已雇了司机开车,就不好动不动就抢方向盘。
在传统中国,当专制君主嫌政府首脑的权力碍手碍脚之时,就会开始冷落疏远他,并在身边另觅助手,例如委权于身边的机要秘书。
外戚的辅政权力,往往也是通过辅政将军的形式实现的。
改行三公之制的时候,君主未必有削弱相权的明确意图,但专制之下不利于君权的变动很难推行,相反方向的变动却总是如水之趋下,在下意识中就自然而然发生了。
光武帝定制,朝会之时,尚书令与御史中丞、司隶校尉三官可以专席而坐,京师号曰“三独坐”。
外戚专政,较多反映了早期政治的“家天下”特性,在帝制后期就越来越淡化了;而宦官专权则纯粹是君主专制的产物,所以在后世往往而有之,甚至变本加厉,例如唐,例如明。
历史初期官职分工尚不严格一点,还体现在派列卿外出打仗一类现象之上。
Bureaucracy一语一般译为“官僚制”,但有时也译为“科层制”。因为官僚组织的重要特点之一,就是“分科”与“分层”。
列卿体制未能充分摆脱君主家臣的色彩,公府诸曹的设置则合理多了,至少没把驾车的人也算成一曹,像太仆那样。
而且尚书、尚书郎都由大臣提名、吏部任命,非尚书令所能自决。所以尚书台中的长官与僚属关系,跟三公府又不一样,私属性质淡化了。
魏晋以来,三公府的职能意义不断下降,尚书机构却发展迅速,最终成为国务的中心,并在隋唐之际发展为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体制,九卿机构转而从属于尚书六部了,并一直被沿用到明清。
在中央服役的卫士,或归卫尉统帅,保卫宫城;或归中尉统帅,保卫京师。中尉后来改称为执金吾。
以军职将军之号而参与行政,带有历史早期的传统影响,比如春秋晋国执政的六卿,就同时又是三军统帅。
第三章 文法与文书
被称为“官僚制”的组织形式,其基本特点可以概括为三:采用分科分层的理性行政架构,严格遵循成文法律和充分利用文书档案,通过培训和选拔而任用专业吏员。简单说就是“分科分层”“法规文档”和“选贤任能”。
秦与汉初政治,体现了“以法治天下”的精神,在官僚的选任上就是“以吏治天下”。“以法治天下”,是就其不用儒术礼教而言的;“以吏治天下”,则是就其不用儒生文士而言的。这跟后代以儒术为正统意识形态、注重礼教、任用士人的后代王朝,是大异其趣的。
“史”本是运用文书的官员之特称。
“刀笔”的“刀”是“书刀”,写错了字就用刀刮掉,其功能等于今天的橡皮或涂改液。
宋明清的科举士大夫是“官”,处流内九品之中,九品之外不入流的胥吏称“吏”,而秦汉却是视官为“吏”的,从最卑微的佐史一直到丞相三公,都可称“吏”。
毕竟,酷法胜于无法,而且“正义不仅应该得到贯彻,而且应该以人们看得见的方式来贯彻”。
主张“愚民”政策的法家,同时又特别强调普法,因为吏民对法律法令的了解是贯彻法制的基础。
民法是以公民之间的对等关系为基础的,公法则立足于国家对公民的不对等关系。
尽量把行政行为和社会行为规范化的努力,也会造成法规的无限度增殖。繁文缛节,本来就是官僚行政的内在倾向。
到东汉后期,律令科比的本文,加上学者们的法律注释,判案所当用的法律文献累积到了773万余言之多!或说中国古代实行“人治”,那不全正确:既存在着山积的法律,它们是被精心制定的,但它们又没法条条落实、一一兑现,这才是传统中国的法制实情。由此造成了中国人的一种传统心理:法律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别当真。
刘邦攻入咸阳后,将领们争着去抢金帛财物,唯萧何不同凡响,他先去把丞相府和御史府的律令图书给接收了。这可不是个爱财还是爱书的小事情。此后项羽西屠咸阳、烧秦宫室、“所过无不残灭”,秦朝中央政府的那批文书已入汉手、得到妥善保存了,没毁。汉代的史学家评论道:为什么刘邦对天下要塞、户口和民情了如指掌呢?就因为萧何弄到的那批文书。在“汉承秦制”上,那批文书有承前启后之功。
以皇帝名义发布的公文书,其体裁有“策”,是用来封授褒奖的;有“制”和“诏”,是用来发布政令的;还有“敕”,这种文书具有告诫、督责、敦促的性质。至于臣下的文书,向皇帝陈事谢恩的叫“章”,专门用于陈事的叫“奏”,用于陈情的叫“表”,用于议政的叫“议”,各有其名。
“故事”即指档案文书,或档案文书中所记载的法律法令和成规旧例。汉廷非常重视“故事”,君臣议政动辄引证“故事”。有一种官叫“掌故”,官称就取义于掌管“故事”。
公文书的运行也就是各种指令、情报的流动,在这个信息流动的网络中占据了节点的位置,也就等于占有了一种权力,进而是一种政治地位。尚书最初不过是4名传发书奏的小吏,然而因其处理文书之责,在君主和朝臣间处于承上启下的位置,所以就由4名书吏,最终发展为政务之总汇、天下之枢机了。
第四章 爵禄与吏禄
“贵贱”“文武”和“士吏”三者的关系,就是观察传统品秩位阶的主要视角。
秦汉官僚等级体制的基本特征,可以概括为“爵—秩体制”。“爵”即二十等军功爵,“秩”即“若干石”构成的禄秩,诸如二千石、六百石之类。爵级和秩级双峰并峙,统治者通过爵与秩实现不同目的,官贵们也通过爵与秩获得不同的东西,是为“爵禄”与“吏禄”。魏晋之时九品官品又出现了,标志着帝国品位结构的继续进化。
但周爵不区分文、武,周朝的士大夫“允文允武”,既拥有礼乐教养,又有“执干戈而卫社稷”的军事责任。贵族的教养是“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礼、乐”属文化教养,“射、御”是军事技能,“书、数”是行政技能。
军爵的意义又远远超过了激励士气,它用功绩制冲破了宗法贵族制,为平民提供了军功获爵、改变身份的途径,这是个划时代的变革。
后人评述秦汉:“而在民间,时不知德,惟爵是闻。故闾阎以公乘侮其乡人,郎中以上爵傲其父兄。”
汉代列侯的封户多者上万(号称“万户侯”),少者数百。据统计,二千户之封每年可得谷物约一万石,超过了拥有百顷土地的大地主。相比之下,宋朝就很微薄了,每食实封一户,给25文钱而已。司马光加食封二百户,每年多得60贯俸钱,不过能买六七十石米。
两汉封侯者,王子侯约占43%,外戚恩泽侯约占14%,功臣侯约占39%,宦者侯约占4%。
一些起初不用禄秩标志等级的职类,例如皇帝的侍从、侍卫,文学之官和军官等等,逐渐通过“比”于“若干石”的办法,而被纳入了禄秩的适用范围。这就是汉代禄秩中那些称“比”的秩级,即若比二千石、比六百石之类秩级的来源。
可以再打个比方:仅有秩级而无爵级的官吏仅仅是“吏”而已,好比干活挣饭的公司雇员,失去职位就什么也不是了;可一旦拥有爵位,就成了帝国公司的股东了。宗室、外戚、军功阶层,都是股东;行政官僚因事功而封侯赐爵的,也等于是混到股东了。
这种爵、秩分立的等级秩序,适应了残余贵族政治因素和新生官僚政治因素两立并存的历史局面。爵级被用以保证身份,维系统治集团的身份认同、权益分配和政治忠诚;在这一块安顿好之后,统治者就得以腾出手来严以治吏了,这就包括采用重事不重人的禄秩做官阶,有职方有禄,职高则禄重,按劳取酬,禄称其任。爵、秩的疏离,有效淡化了品位特权对行政的直接干扰。
二十等爵本是一种军功激励手段,禄秩则源于胥吏的酬报和定等之制“稍食”。可见,“爵—秩体制”的背后,就是军功集团与文吏集团;这显示秦汉等级制的进化,主要是由军功势力和文吏势力推动的。
随时光推移,“爵禄”不断退缩而“吏禄”不断扩张。王朝给官僚新增的很多特权和礼遇,被配置在秩级之上,而不是爵级之上。依爵授田宅的办法,因土地私有制的稳定化,而无形自废。朝廷赐爵、卖爵越来越滥,除了列侯(及关内侯)还有不小含金量外,第十八级以下的爵级,其价值日益贬值缩水。到东汉末就成了这个样子:“爵事废矣,民不知爵者何也。夺之民亦不惧,赐之民亦不喜。”爵位是个人品位,很容易变得猥滥,因为爵既无权责又无职事,皇帝不用担心授爵影响行政。
魏晋时一个新事物——九品官品问世了。最初九品官品与禄秩是并行的,一直到南朝都是如此。不过官品又逐渐排挤了禄秩,北朝基本只用官品,而由俸额构成秩级的早期等级样式,消沉了,退出了历史舞台。
九品官品的结构性特点,就在于其总体性和一元性。它把禄秩、封爵、公卿、将军号和朝位等等各种位阶要素,都纳入其中,使之一体化了。
第五章 儒·法与儒·吏
经种种波折,东汉儒法合流,儒生与文吏合流,帝国政治文化才初步获得了较为稳定的形态,确立了它的基本特征。这个基本特征,就是“外儒内法”,即:在显示、标榜的层面上,或说在意识形态层面上尊崇儒术;同时在实用层面,用法律保障专制集权,让日常行政建立在合理化的法律故事基础之上。
法家的法治是“统治者以法治民”(rule by law)的意思,所以并不同于现代“法律的统治”(rule of law)。法家持历史进化论和“性恶论”,认为治国不能靠道德说教,而要靠强权与峻法。然而这“法治”还含有一种“理性行政”精神,即通过可计算、可预测的和运用合理技术的手段去达致政治行政目标。
由此法家也成了国家主义者,只把人民看成是“耕战”工具:“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如此而已。拥有一个强大国家,就是你们老百姓的最大好处了,你们还想要什么呢!学术研究既无助于富国强兵,就应禁止;不耕不战的学士,干脆被说成是社会的蠹虫。拥有专业训练的文法吏,才是法家所相中的治国人选。
儒术虽没什么高深之处,却深深扎根于中国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念之中。由此,儒术变成了一种可以号召民众、凝聚社会的意识形态。法家的法术只是一种政治行政理论,黄老的道术只是一种政治哲学,它们都属于“君人南面之术”,即由统治者自己掌握的统治术,而不是那种可以用来号召民众、凝聚社会的意识形态。换言之,皇帝可以拿它们来对付民众,却不能拿它们来争取民众。所以在显示和宣传的层面上,或说在意识形态层面上,法术、道术只能让位于儒术。
秦末民众“苦秦久矣”,趁天下反秦,纷纷攻杀他们所痛恨的秦之长吏。汉儒担任的地方官就不同了,他们不仅为民兴利,还倡导礼义、表彰儒生,甚至言传身教。胶东相吴祐遇到百姓相争不下打官司,总是首先闭门责备自己的德教未能化民,然后才去听讼;太守许荆遇到兄弟争财之案,便以自己的教化不行为由,请求廷尉把自己下狱,两兄弟深深感动,幡然悔悟了。
文吏与皇帝的结合,所造成的是刚性的专制皇权;而“士大夫政治”却塑造了另一种富有弹性的专制皇权,学者或称“儒家专制”或“父家长专制”。这是最能体现中国政治独特性的地方。
汉儒的政治浪漫主义,在西汉末掀起了一个“奉天法古”巨大浪潮,迎来了王莽的复古改制。
“儒”来源于商周司掌礼乐之官,所以他们特别重“礼”,而且将其道德理想和政治理想,都寄托于和具体化于一大堆礼乐仪制之中。在此他们表现出一个很特别的思维方式:特定样式的礼制,不仅是文明的结晶,而且还是仁政的象征,以至太平的途径。
而且那些礼制大多是主观编排的,具有形式上的整齐性。例如天子官制,是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祭祀冕服,是天子十二旒,诸侯九旒,上大夫七旒,下大夫五旒,士三旒,等等。这种思维方式,可称“制度浪漫主义”和“制度唯美主义”。它是从象征意义而不是实用意义上思考制度的。
有个方士甘忠可和他的弟子夏贺良,鼓吹“汉历中衰,当更受命”。到了汉哀帝,居然就试了一次,搞了一次“再受命”,改帝号为“陈圣刘太平皇帝”,改年号为“太初元将”。
秦汉律令故事,毕竟是战国秦汉间法家和文吏数百年政治建设的结晶,其中蕴含的理性行政传统,已成为帝国体制的生存基础。王莽全盘抛弃秦汉法制,全力推行“乌托邦”式的变法改制,其失败乃势所必然。
中国思想文化在两汉间发生了一个转折,社会改造的宏大理想和对现实政治的整体性批判,是西汉儒学的特点,在东汉却不再为人所重。西汉儒生富于思想创造力和社会批判力,而东汉儒生却更具政治理性和现实感。对现实政治的全盘否定和对乌托邦理想的一意寻求,退潮了。
很多儒生开始努力学习文法,从而开启了一个重要变迁——儒生“文吏化”的变迁。东汉王朝转向“吏化”,由此儒生的“文吏化”也显示了更大的广度、深度和更快的速度。
第六章 官吏的选任
选官制也是社会各阶层的求仕者成为官贵的桥梁,也是调整统治集团成分、分配或争夺权势利益的手段。制度既是政治博弈的规则,也是政治博弈的结果,选官制度概莫能外。
汉武帝任用了不少以“能”著称的文法酷吏:赵禹,“上以为能,至太中大夫”;张汤,“上以为能,稍迁至太中大夫”;义纵,“上以为能,迁为河内都尉”。还有个选官科目叫“治剧”。容易治理的县称“平”,难治的县称“剧”,能治这种县的人才就是“治剧”。这科目专门用来选拔能干的吏员。
秦汉的官吏任用迁转,跟考课的关系非常密切。郡国地方官到年底就要“上计”,派“计吏”携带“计簿”上赴中央,报告生产、税收、财务、户口、刑狱等事宜,接受考课。
吏员仕途、功能标准和考课制度,显示秦汉政府的行政水平已略有近代意味了;同时也印证了这一判断:文法吏曾是秦汉吏员的主体。
首先从行政上看,选贤任能才能保障吏员素质和政府活力;进而再从权力考虑,父子间的冠冕蝉联可能形成门第特权,那么皇权多少就被分割、被削弱了——谁当官谁不当官,不完全由专制者予取予夺了;我当官是因为我家门第高,而不全出自皇上洪恩。但另一方面,皇帝心底也很明白,他多少得满足官僚的“世禄”心愿,以令其死心塌地为之卖命,要不然他们会转而拥戴别家做皇帝,拥戴能满足其心愿的人做皇帝了。秦汉离“世卿世禄”的时代还不太远,家族宗法观念仍很浓厚,民众也不觉得官僚的“世禄”要求太过分。总之,选官上的特权问题,首先是一个皇帝与官僚的政治合作与权势分割的问题。
郎官是什么官呢?是皇宫里执戟宿卫的士官,由郎中令(后称光禄勋)统领。汉廷习惯从郎官里选拔行政官吏,所以郎署就成了仕途的枢纽之一。做郎官是很荣耀的,汉代乐府中有这样的诗句:“兄弟四五人,皆为侍中郎。五日一时来,观者满路傍。黄金络马头,赹赹何煌煌!”后代把青年男子美称为“郎”,其实就是从汉代郎官发端的。而“任子”,就是郎官的来源之一。
内侍指皇帝的侍从,有侍中、中常侍、黄门侍郎、给事中、散骑等不同名号。这些名号也用作加官,在本官上加了这些官号,就可以进入内廷侍从皇帝了。
不定期下诏察举某科人才的,称“特科”;每年定期察举的,称“岁科”。不定期的特科可分两种:一种是“贤良方正”或“贤良文学”等,这种察举要经过皇帝策问,然后分等授官。类似者还有有道、敦朴、明阴阳灾异等等。还有一类特科不经策问,是选拔特种人才的,例如明经、明法、能治河者、勇猛知兵法等。
至于岁科,最重要者有二:一种是孝廉,被举者进入郎署,担任郎官承担宿卫。西汉郡国每年举孝廉二人,东汉和帝改为每20万人举一人。大致说,每年举至朝廷的孝廉数量约二百人。另一科目是秀才,在西汉本来是特科,后来变成了岁举,并因避刘秀的名讳而改称茂才,以州刺史等官为举主。这样,就形成了州举秀才、郡举孝廉的两科并列体制。茂才的察举对象多为现任官吏,举后直接任命为县令、县长等。孝廉的来源则有吏有民。茂才稍高于孝廉。
孝廉察举“以德取人”,来源于、又反过来大大推动了社会的重“孝”之风。甚至出了一些怪事儿。东汉有个叫赵宣的为标榜孝心,穿着丧服在父母的墓道里守丧,一守就是二十多年,成了闻名遐迩的大孝子,州郡闻风而来,聘其做官。陈蕃做太守时起了疑心,结果查出赵宣居然在服中生了五个孩子。陈蕃一怒之下,就以亵渎先人为由,治了他的罪。
德行和吏能有可能由举主夸饰,考试却是一种先进的文官录用制度,能更有效地抑制举主夸饰之弊端。所以阳嘉孝廉考试之法,标志着传统选官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孝廉考试最初只是一种辅助性的检验,当时不乏反对的声音。反对的理由,一是强调孝廉科的本意是举孝子,实行考试就偏离了设科之本意;二是强调选官应该重功能,能考试的人未必有能力。可见这时的选官制度,其发展方向还是摇摆不定的。但魏晋以下察举,考试环节就越来越重,举荐环节越来越轻了,“以文取人”最终主导了察举制发展,并进化为科举制。
注: 考试和能力的争议自古有之,但考试占据主导显然利大于弊
第七章 官僚阶级的士族化
周代世卿世禄传统,因战国秦汉的剧烈政治转型而出现断裂,众多古老的高贵世家衰败了,新世家的形成还有待时日。在这个世家的“空档”中,社会一度呈现了鲜明的平民性。西汉尤为明显。
西汉的军功阶层到汉武帝时就衰败凋零了,而东汉则不一样,从龙的元勋中有不少人权势蝉联,甚至与王朝共始终。
某些专业性很强的官职常常子孙相袭。早在周代就是如此了,例如史官、贞人。汉初仍有这样的情况。
概而言之,“官场”中滋生着“世家”,而且能在独立于“乡里”的条件下滋生“世家”,而且是更有影响力的“世家”。
复杂发达的专制官僚组织,是这个社会中无可匹敌的“巨无霸”,它提供了一个更高级的政治角逐空间——“官场”,它更为组织化、专门化,从而超越了原生的农村结构。官场中人可以获得更大权势声望,可以调用更多政治资源,建立更广泛的人际关系网,从而以更精致的方式寻求利益。古老农村结构中的乡里豪右,只有与“官场”建立联系之后,才有指望获得更大影响力。
先秦士人的政治热情,已预示着他们注定要长久地影响中国的政治史。虽然秦始皇的迫害令士人阶层一度凋零低落(刘邦晚年曾回忆说,他早年怕惹祸,不敢念书,可见当时的书禁之严),但中国古文化的深厚传统不会为此长久中断,入汉之后学术再度复苏。
西汉文化重心在关东,首都却在关西,维持着“关西出将、关东出相”的格局;东汉定都洛阳,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就由分离而重合了。这是很富暗示性的。
东汉后期,洛阳太学生达到了两三万人。当时洛阳人口不过三十多万,就是说,平均每十个首都居民就有一名太学生。
各地都涌现了不少以品评人物而著称的名士。汝南名士许劭和许靖,每月一次在郡中进行品题,于是就有了“月旦评”的佳话,名士郭泰,“经其所名,人品乃定,先言后验,人皆服之”。获得了士林好评就成了“名士”,随后公府州郡的辟召察举就会接踵而来了。
在士林交游得名,往往比获得王朝官爵更能抬高社会地位,结果许多人索性三察不起,九辟不就。不应察举征辟的现象,成了汉末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汉桓帝、汉灵帝时,太学生、士人掀起了清议风暴,“品核公卿,裁量执政”,随即横遭“党锢”惨祸,为东汉历史写下了悲壮的一页。
注: 因果关系有错误暗示,党锢之祸源于清流向宦官开战,并非单纯评议。
先秦士人分属百家,道不同不相为谋;东汉儒生则是一个同质群体了,具有明确的“群体自觉”,并成为豪右、官僚之外的又一社会势力。
东汉以来,这种“教育—权势—财富”的循环占有,越来越多地围绕“族”而展开了,就是说呈现为一种“学门—官族—豪右”的循环。在这里,乡里、官场、士林都可能成为循环的起点,甚至仅仅靠官场和士林的互动,就能形成士族;“古老农村结构”中的乡里豪右身份,不是必要条件。东汉士族,大多同时具有学门、官族和豪右的特征,可以视为三者的三位一体;至于魏晋以下的新出门户,大抵就是名士与官僚的综合,其来源和形成与豪右的关系并不很大。
故吏、门生、同岁现象都是在“官场”中滋生的,是以官僚政治的存在为前提的,然而它们是依附性、私人性的,具有非官僚制性质。汉代的故吏、门生、同岁现象比后代浓重得多,其滋生和蔓延,显示汉代的官场和士林是“早熟”的,“近代性”和“原生性”并存。
东汉政权在稳定运作的时候,大致还能保证“选贤任能”的正常进行,东汉后期还出现了孝廉考试之制,它其实就是科举制的先声。然而随后汉末动乱、王朝解体、三国分裂、五胡乱华,情况就不一样了。此时皇权低落、政权不稳,风雨飘摇之中,各政权都出现了体制上的“退行”现象,士族门阀便在其间迅速崛起。
第八章 动荡时代的皇权与门阀
这个时候,中国历史的另一些可能性露出了苗头,比如贵族政治,比如部族政治。不过北朝胡汉文化制度的碰撞及融合,逐渐孕育出了新的转机。北朝军功贵族所支持的强大皇权,逐渐扭转了帝国的颓势,并使北朝成为这个时代的历史出口。由此出口,中国文明步入又一个盛期,同时也回到了专制官僚制的老路上继续前行。
晋代以下,五斗米道转而向上层传播,世家大族中也不乏信徒。东晋孙氏家族世传天师道,百姓敬之如神,教主孙泰借机作乱。北魏僧侣起事的事件屡屡而有之,并利用了“弥勒下生”的信仰。儒教帝国中的这些宗教异端,一时淡化了民众们辐辏于皇权的传统意识。
两晋间有至少90万北方人口南迁,南方的经济在不断发展,还有不少蛮族融入了汉族,可自吴至陈的三百年中,江南户口几乎没有增长。是什么原因呢?就在于大量人口流入私门。
权臣屡篡消解了臣民的崇仰和敬畏:皇位哪里是来自天命民意,不过是强者为王罢了!此后宋齐梁陈的更代,“一依虞夏故事”,宣称效法虞舜和夏禹而行“禅让”。禅让的模式,一般是在“做家门”已近成功、实权在握之际,先加“九锡”(九种隆重的赏赐和礼遇),侈陈功德;随后封国称王、建台领录(把持尚书台、领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再经一番装模作样的假辞让,便正式受禅而龙登九五。
东晋王朝衰弱萎靡,然而得以延续百年,吏民还愿意拥戴这个政权,为什么呢?因为它“割疆场于华戎,拯生灵于宇内,不被发而左衽,系明德其是赉”。心怀民族大义者着意北伐,野心家也经常拿“北伐”做号召。
自魏以下,晋号称金德,宋号称水德,齐号称木德,梁号称火德,陈号称土德,同时正朔服色都仍前代之旧。可知时人对三统五德说并不认真,往往以意为之,它为皇权提供不了太多观念支持了。维系帝王神圣性的礼制也松弛了。蜀国和吴国都没按照礼制给祖宗建立七庙。曹魏的宗庙里,竟然尊奉宦官曹腾为“高皇帝”,此人系曹操父亲曹嵩的养父,大概是古代唯一一位荣获“皇帝”名号的宦官了。秦始皇、汉武帝的陵墓都有巍峨的封土,曹魏皇陵却“因高为基,不封不树”,既没坟丘,也不植树。表面上是崇尚节俭实行薄葬,可曹操、曹丕的《终制》还是说出了心里话:害怕掘墓。可见皇帝们对国祚灵长,已全无信心。西晋的帝陵,都不起陵寝;东晋的皇陵,大多凿于山腰,也不起坟。南朝皇陵起坟者略多了一些,但坟丘的高度,一般不过是汉陵七八分之一。皇陵从大到小,正是一幅帝国盛衰和皇权强弱的示意图。
所谓“贵族化”,是就其高贵身份、家族特权和政治自主性而言的。
从世界史的范围看,在贵族较为强大的时候,王权就不会太强;而当君主寻求专制集权之时,他多半要出手打击贵族。
因政局凶险莫测,皇帝要尽量从看上去较为可靠的心腹家族中选官用人,统治集团就趋于封闭化了。
这是动荡不稳的小型政权的一种本能反应,可称“退行性政策”,意思是从大帝国的“法理型”政治形态后退,而更多依赖于私人性、依附性或团伙性的政治结合。
晋廷所依靠的仍是“先代功臣之胤,非其子孙,则其曾玄”,即曹魏的高官及子弟。那么前朝所积累的腐化、老化和世家化因素,就原封不动地带入了新朝;对他们,王朝只能优容、纵容以换取其效忠。由于缺乏一个经战火洗礼而生机勃勃的全新统治集团,所以西晋的腐朽来得分外迅速。“禅让”所造成魏晋间官僚家族权势的连续性,是促成门阀发展的催化剂。
唐长孺先生认为,重用宗王表明,在贵族政权下,皇室是作为第一家族凌驾于其他家族之上的。这种“第一家族”的形象,比起秦汉帝国的皇帝来,无疑是一种降格;因为任用宗亲,靠亲缘维系皇权,实是一种非法制化的政治手段,也属“退行性政策”。宗王所招致的“八王之乱”,就显示了这种政策的弊端。
北来士大夫称为“侨姓”,江东的本土士族如朱、张、顾、陆等,则称“吴姓”。在江左政权中,吴姓士族的地位一直低于侨姓士族,他们曾为此耿耿于怀,但为长远利益考虑,最终仍接受了这一现实。高官要职,南士们只能分享侨姓的余沥。
宦官、外戚、太后、宗室专权的现象,在东晋却偃旗息鼓了。宦官、外戚、太后、宗室都是皇权的附属物,靠着皇帝才能作威作福;在皇权自身难保的时候,他们也无权可弄了。
东晋权臣专政的时间较长,其时的官僚确实也门阀化了,形成了一个相对特殊的阶段。但说到底,士族并没有变成完全意义的贵族,也没有造成政体的根本性转型。不妨说对东晋门阀政治,我们一半从士族门第权势来理解,还有一半是从“乱世”来理解的,并不把它视为“常态”、视为一种稳定的政体。
刘裕来自北府兵武将,是靠着军权和军功夺得皇位的,高门士族中却没能出皇帝。这再度昭示了这个规律:军人、军队和军事活动,是中国皇权的摇篮;军队和战争,是得以激活专制集权的途径之一。南朝皇权强于东晋,盖源于此。
宗王政治在西晋招致了“八王之乱”,在南朝也导致了皇族相争和惨烈的骨肉相残。
被贬抑为“寒人”“恩癰”,无法成为堂堂正正的“士大夫”,这既压抑了其才能发挥,也淡化了其职业荣誉感,使之转而弃名求利:所以“恩癰”不乏贪污受贿、舞文弄法之人,甚至成为动乱的推波助澜者。时人所谓“夫竖人匹夫,济其身业,非世乱莫由也”。
第九章 士族特权及其政治理念
以“皇权与门阀的共治”为特征的门阀政治,只存在于东晋一朝,西晋和南朝都不是。然而士族的政治影响却不止东晋,那么可以另用“士族政治”一词,指称士族的门第特权及相关政治现象。“士族政治”,是存在于整个魏晋南北朝的,不止东晋一朝。
不是以严格的考功课能,而是以空洞的“状”、抽象的“品”来决定居官资格,这很适合于士族的“平流进取”、坐享天禄的政治需要。九品中正制恰好与魏晋南北朝的士族政治共始终,就因为它是送给士族的一道特色菜。
但在门第社会中,“簿世”的作用不止于此。各家士族的门第有异,甚至一族内的各个房支也高下不等,当局在任官时,就得弄清楚士族谱系以确认其门第,于是东晋南朝谱牒之学大兴,出现了贾氏、王氏等专门研习谱学的世家,出现了《百家谱》《十八州士族谱》一类专著。
什么官能成为“清官”呢?一是“清要”,即近侍或要职;二是“清闲”,很少或没有日常职事;三是“清华”,也就是文翰之职。五品的黄门侍郎、散骑侍郎,并称“黄散”,即属“清官”。
梁陈选官“唯论清浊”,由“浊官”转为“清官”,在人们眼中往往胜过官品的上升。
武职、吏职本来是职类之别,可在士族政治下,它们又有了区分社会身份的意义。所以中正品、“清浊”之制,既区分“贵—贱”,又区分“士—吏”,又区分“文—武”,与秦汉禄秩大不相同了,禄秩是没有身份性的。
中国传统官僚管理的一大特点,就是人员结构与职位结构的不对称。朝廷颁授了大量官号,使“官人”队伍变得非常庞大;但承担行政职事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人。若把职位定义为职事与权责的话,那么官号多于职位的冗余部分,主要是作为品位发挥作用的。而人员结构明显大于职位结构的情况,主要是在魏晋以下严重起来的。
西晋的国家学校就身份化了,太学之外另设有国子学,国子学、太学二学并立。东晋南朝,太学进一步衰落,一般只设国子一学。“国子”一词出自周代,指“国之子弟”,即贵族子弟。
察举制并不适合士族口味,不像九品中正制那样便于保障士族特权。在门阀最盛的东晋,察举就徒有其名了,举荐和考试若有若无。一流门阀自有“清途”,一般不从察举入仕。察举衰落下去了。
凡出现了大臣都督中外诸军事、兼录尚书事的时候,皇帝多半已是傀儡了。
秦汉的中央集权相当强大,朝廷直接号令百余郡国,没有中间层次,可称简洁高效。若逢战乱,就有必要在较大地域内统筹军政了,所以都督区的产生也是时势所需。不过在皇权衰落时,大军政区经常为权臣把持,成为对抗皇权的分权因素,成为个人势力的温床。
州郡之大量增殖,跟冗官散号的大量增殖,其原因颇有相近之处:在那个动乱年份,多送出一顶官帽子,就等于多了一名朝廷的拥戴者,政权的风雨小楼多了一根柱子。
侨州郡县可以维系流民的乡里之思,然而同时也是为了维系士族郡望。王仲荦先生指出:倘使琅邪王氏、陈郡谢氏因流寓而变成了丹阳王氏、会稽谢氏,那就等于取消了他们的高贵标志。不过这给地方行政造成了很大混乱,后来不得不实行“土断”以整齐之。
秦与西汉的官俸是钱币,到东汉变成了半钱半谷。魏晋南北朝以下,力役和禄田二者,又构成了官员俸禄之大宗。力役就是配给干活的人,禄田就是直接给地种。
凡此种种,都是官府通过税收提取资源的能力大大下降的结果。让官员直接占有人手和经营职田,就将淡化其行政雇员意识:他行政服务的报酬,反而靠他自己经营,靠自己去挣。政府直接经营便意味着政府的异化:说明它由行政机构变成了一个“生活组织”。
魏文帝设置了一种叫“散骑常侍”的侍从之官,“天下之士,欲使皆先历散骑,然后出据州郡,是吾本意也”。显然,皇帝想通过与士人建立直接关系,来维系他们对皇帝的向心力。
西晋还有不做东宫官就不能做尚书郎的制度,其用意,就是强化士人与太子的个人关系,以增加对未来的皇帝的忠诚度。在我们看来,这也是一种“退行性政策”:在法制无法保证专制之时,转而乞灵于个人化、私属性的效忠。
东晋权臣当国,实行“镇之以静”方针,对官僚尽意宽纵优容,把“宁使网漏吞舟,不必察察为政”奉为指南。
曹魏正始年间出现了一批贵公子,他们家门煊赫,少居高位,又是当世瞩目的名士、思想界的前卫、魏晋玄学的先驱。其中包括何晏、夏侯玄等人。他们被称为“正始名士”,可算是中古士族的最初代表了。事功派官僚谴责他们“浮华”,魏明帝也曾打击“浮华”。事功派官僚和皇权已本能地意识到,这类人物是专制官僚政治的异化物。
田余庆先生指出,东晋的主要门阀,包括王、庾、桓、谢,大抵都有一个“由儒入玄”过程,其家庭在什么时候、以何人为代表、在多大程度上由儒入玄,史籍都斑斑可考。
与汉代经学不同,经学靠师徒相传,老师讲学生背;玄学清谈却是一种贵族式、沙龙式的学问,是在名士小圈子里展开的,是平等自由的思想交流。
虽然多数玄学家都不反对君主制——作为士族,他们也得依赖君主制和官僚制才能生存——但其推崇的,既不是汲汲于法律刑名的法治式帝王,也不是汲汲于礼乐教化的礼治式帝王,而是清静无为、心在山林的道家式君主。我们认为,这种政治理念对专制官僚政治,会起到软化和腐蚀作用;“无为君主论”的深层话语,就是皇帝垂拱,士族放纵。
那些玄远的论说,其实也包含着非常切近的政治诉求。在经历了汉末清议和党锢后,士人们在寻求一种更宽松、更自然的文化环境秩序。而玄学名士又是当朝权贵,他们是为士族寻求宽松的文化环境的。
玄学激进派的矛头,直逼法术、儒术那最核心的东西,即三纲五常。
然而中古名士却往往是先孝后忠,重孝轻忠。皇权低落、易主频繁之时,士人是很难以“忠”自立的;他们只关心自家门第,对改朝换代漠不关心,在“忠”上乏善可陈。清人赵翼指出“六朝忠臣无殉节者”。
重“孝”恰可以用来掩饰臣节之失。
而且玄学思辨的本身,就偏离了帝国法治。一些事功派指责玄谈造成了虚无放诞,却在驳斥之时不由自主地卷入了哲学论辩,被纳入了玄学的语言和思路。
中国政治是一种“意识形态政治”,意识形态一般都包括对天地人关系的整体建构,所以对天地人的不同看法,就有可能危及政权的合法性与合理性。进而,政治论辩采用了哲学论辩的形式,也是士族权势的反映;士族将其特有的话语形式强加于政治,导致了政治行政资源的无谓消耗。
然而玄学又是士族的意识形态,对于专制官僚政治,玄学的政治理念具有一种消解、弱化和侵蚀的作用。这种作用,不是用“玄学在新形势下维护统治秩序”就能概括得了的。士族名士虚无放诞、热衷玄佛文史,“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消耗了巨大政治资源,所提供的行政业绩却并不相称。过分优越的特权,使士族腐朽下去。
第十章 集权官僚政治的维系和进展
还有多年致力北伐的权臣桓温说:“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他们对玄学清谈的斥责是否公允,是另外的问题;但将那些斥责归结为“官僚政治话语”,应无疑问。
然而精勤吏职、效忠国家的官员仍有人在。有个历史小花絮:清谈家王濛、刘胟与支道林去看望何充,何充照旧埋头公文。王濛约其拨冗谈玄,问他何必埋头不起?何充的回答颇为辛辣:我不看公文,你们这些人靠什么生存!无独有偶,有一次桓温全副武装,冒雪围猎习武,刘胟又加以嘲笑,桓温回答说:我不如此,你们哪有机会闲坐清谈呢!
在政治上看,汉唐间的魏晋南北朝是两个波峰间的波谷;但从制度上看,魏晋南北朝却是汉唐制度的中介或阶梯。“政治变态”与“制度进化”好比是两匹拉车的马,它们各往不同的方向使劲儿。
大约在宋齐之间,尚书与尚书郎间形成了明确的分领关系,一位尚书领若干名尚书郎,尚书郎各有其职。这就是隋唐六部二十四司体制的直接来源,并为历代沿用而不废。
曹魏时尚书省发展成为国务机构之后,皇帝让中书省接替尚书省的机要秘书之任。中书监和中书令主持起草诏书,“掌机衡之任”。西晋的荀勖守中书监,后调任守尚书令,史载其“久在中书,专管机事。及失之,甚罔罔怅恨。或有贺之者,勖曰:‘夺我凤皇池,诸君贺我邪!’”尚书令、中书监都是三品官,而且尚书令排在中书令的前面;但因中书省掌“机事”,与皇帝更密切,所以荀勖恋恋不舍。后代仍用“凤凰池”指代中书省,唐人王维有句:“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向凤池头。”
隋唐三省分工,是中书草诏、门下审议、尚书执行,分工明确而制衡严密。对这个精致的架构,后人多所赞扬,而它是经魏晋南北朝发展而来的。
专制主义不只是一种决策权,还包括对臣民的生杀予夺权力,而三省分工和门下封驳之制只是一种决策纠错机制;其功能是让专制集权在政治理性的基础上行使,并没有超越专制集权。
唐代的“格”“式”,其性质与晋之“故事”相去不远,都是与各官署之特定职能相关的行政规程。从汉代“律令科比体制”到隋唐“律令格式体制”,魏晋南朝的进步构成了中间环节之一。
正因为魏晋(及南朝)士族是寄生于官僚体制之中的,那么中央选官权力强化了,他们也将从中受益。所以,中古士族门阀与官僚体制并非截然对立。如果说门阀政治是“皇权政治的变态”的话,士族政治就是“官僚政治的变态”。
王、谢这样的高门,在魏晋时很少屈尊接受察举,而是另从清途入仕;到了南朝他们态度一变,转而纷纷参加考试了,秀才一科充斥着高门才子。考试入仕毕竟不同于“安流平进”,就算你家是文化世家,朝廷也得考一考,不能单凭门第做官。那么高门也去考秀才,就说明他们开始“官僚化”了。
唐代科举制是一个重大的行政成就,它最终促成了士族的衰微;而这个进步,又是在魏晋南北朝这个士族政治时代累积出来的。通观魏晋南北朝的诸多制度进步,集权官僚制度顽强而富有韧性,士族政治未能阻断它的前进步伐。只盯着门阀现象而不及其余,把魏晋南朝说成“贵族政体”,我们认为是简单化了的。“官僚政治话语”与中古制度进化,限定了“变态”的幅度,构成了“回归”的动力。
第十一章 胡汉杂糅与胡化汉化
出现了胡汉杂糅、胡汉分治等等制度“变态”。这与江左士族门阀政治造成的“变态”,可以并列为中古政治两种“变态”之一。
“阿干”乃鲜卑语,是“阿哥”意思,我们今天管兄叫“哥哥”,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
北方异族政权受传统束缚较小,守旧意识较淡,规划制度时经常以意为之,不惮于“标新立异”。那“标新立异”最初只是一种制度畸变而已,然而到了一定阶段,也可以表现为一种制度活力。
在寻求专制上,当君主的总是不甘人后。在江左皇权陷入低谷之时,北方的异族皇权却一举扭转颓势。
十六国的君权也有粗糙不稳定的方面,如皇储制度不怎么周密,皇子们争权夺位、彼此厮杀,经常招致动乱。但统治者也在探讨解决之道。北魏有太子监国之制、辅政大臣之制,还有“子贵母死”之制,使皇位的稳定交接得到了较好保障。所谓“子贵母死”,就是哪位后妃的儿子被定为太子,则其母赐死,以此堵死后族干政之途。
“五胡”在“汉化”中、在采用汉式皇帝制度时,也用部落传统中的“主奴”观念,强化了皇帝制度的专制性质。
而“五胡”兵力强劲,不仅仅来自他们的尚武和骑射传统,也因为他们是在为本族,甚至为自己而战。而在这时候,强大的国人武装也就支持了一个军事专制的皇权。
看似原始的氏族风习,其实也蕴含着文明阶级社会业已丧失的某些东西。江左社会已看不到这种原始平等精神了。拓跋族入塞最晚,“鲜卑野俗”最为浓厚,然而那也使氏族的原始平等之泉,得以给华北大地以较多、较长久的滋润。
北魏“姓族”系由皇帝“分定”,这与江左的“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情况很不相同。
北魏政权的主干,是异族皇权、军功贵族和国人武装,汉族士族只是附着其上的砖瓦椽木。他们在统治层中的数量增加,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北朝的政治主调是军功贵族政治,而不是士族门阀政治。北方士族既无江左高门的那种尊贵雅望,也没有多少坐享天禄、悠游放诞的社会空间。异族皇权的强大压力,迫使北方士族高度“官僚化”了。他们勤奋敬业,为北朝的政教建设做出了历史性贡献;甚至兼资文武,呈现出了类似军功贵族的风貌,从而与江左名士的精神贵族形象,分道扬镳了。
简单说,江左的最大权势者是文化士族,而北朝的最大权势者是军功贵族。南北朝的历史,就是文化士族与军功贵族的历史;南北朝的竞争,就是文化士族与军功贵族的竞争。由于民族矛盾与民族压迫的存在,北朝的政治结构之中,存在着江左政权所没有的强大张力。作为征服者,异族皇权得以对异族民众施加更严厉的管制——压迫异族人,总比压迫同族人容易得多;统治部族也保持着高度警惕,夙兴夜寐、紧密团结,以应付被征服民族可能的叛变;被征服者在别无指望的情况下,就只能兢兢业业地邀宠于新主了。在这样一种政治结构下,政权的各个组成部分,都被激发出了政治活力。
欧洲中世纪的封建化,几乎是以全盘抛弃古罗马的帝国体制和古典时代的文化为代价的,故有“黑暗时代”之称;而五胡对汉制和汉文化,却表现了相当不同的态度。
东晋文化水准是北方所不能比的,但在国家学校的规模上,十六国反胜一筹,真是让人惊讶。后赵设有经学、史学和律学等专科学校,史学之独立为“学”,竟有羯人石勒之功。
五胡政权虽不乏混乱暴虐,同时也孕育着“天下有法”“天子为尊”的因素。
南迁洛阳的鲜卑显贵习惯了洛阳的繁华奢靡,其子弟有条件接受良好的国家教育,大大加速了汉化,有人的诗赋经史水准甚至超过普通汉人。但没跟上“汉化”时尚的鲜卑武人,未免在政治上黯然失色了。
平城以北设有六个军镇,驻重兵以御柔然,本是号称“国之肺腑”的贵族子弟立功升迁的好去处,其地维持着浓厚尚武传统和鲜卑风习。然而随洛阳朝廷转向文治,六镇鲜卑将士的仕途变狭窄了,升迁无望,部分人甚至沦落到了“役同厮养”的地步。北魏社会由此出现了深刻裂痕。
契胡酋长尔朱荣发动“河阴之变”,围杀北魏王公大臣二千余,洛阳汉化势力惨遭重创。
魏末以来的胡化,可以理解为异族皇权—军功贵族—国人武装体制被汉化所动摇之后发生的结构性调整,它没能改变此期制度史和文化史的汉化方向,而是在调整中继续行进。
第十二章 从北朝到隋唐:帝国复兴与历史出口
尽管从汉族士人的立场看,“五胡”是未开化或半开化的部族,但他们对黄河流域的冲击和军事胜利,却也说明其部族制度与军事组织中,蕴含着巨大的政治能量。
在胡化、汉化的波动摇摆中,异族统治所含有的新鲜政治因子与汉式的官僚政治制度,经复杂互动而逐渐磨合、相互调适;部族军事组织所蕴含的政治动量,逐渐被纳入轨道。这样,与缺乏新鲜因子而日益萎靡的南朝相比,北朝就显示出了更大的政治活力。
北齐还按工作的繁忙程度,把官署分为闲局、平局、繁局三类。繁局容易出错,所以计分也较宽松。北周每年一考,四考黜陟,隋朝的“四考受代”制度,应是上承北周的。
北齐文宣帝有次选拔东西二省官员,参试者竟达两三千人!这种成百上千人考试公职的壮观景象,不仅东晋南朝看不见,甚至汉代都未曾有过。可见北朝的考试规模不仅反超南朝,而且超迈秦汉。
东魏有《麟趾格》,西魏有《大统式》,“格”“式”形式对唐代的律令格式体制的形成,应有直接推动。
《唐律》十二篇,上承《齐律》。《唐律》向来被视为中华法系的里程碑,而北朝的立法者筚路蓝缕,功不可没。
东晋南朝的地方军政长官,往往拥有大量部曲,甚至动辄拥兵向阙;这类情况在北朝就少得多了,显示了中央朝廷的更大控制力。
十六国战乱也许给人这样的想象:社会凋敝,人烟稀少……可那只是北方的部分景观,不是全部。早在后赵时,北方户口就显示出了增长趋势;前燕的户数,更超过西晋同一地区的户数一倍多。这也许会让一些人大感意外吧。
北朝在重建地方控制和编户齐民体制上的成就,南朝无法望其项背。北朝的户口增加,不能仅仅归功于中原较高的生产水平,还要归功于国家的强大,归功于均田制和三长制。学者或认为,大土地所有制才是中国古代生产关系发展的主流,而均田制不过是北朝所带来的一个曲折而已。这说法虽然不错,但我们还想作一补充:东汉魏晋豪族大土地所有制和依附关系的发展,削弱了中央集权和编户齐民体制,而北朝却通过均田制和三长制将之重建和强化了;当唐朝大土地所有制再度发展、均田制趋于衰落时,强大的中央集权和编户齐民体制——它们是皇权和帝国的柱石——先已矗立在那里了。换言之,从土地关系变迁看,北朝的均田制也许只是个曲折;但从政治发展看,均田制和三长制,却是北朝隋唐中央集权重新振兴的必要环节。(读者注: 拱门和脚手架理论:拱门搭好后,脚手架就拆掉了,但脚手架对于拱门的存在是必要条件)
九品官品是一个综合性的等级框架,把其他各种等级位阶,如禄秩、封爵、军阶、散官等,都容纳其中了。
品位序列的繁杂细密反映了什么呢?反映了江左朝廷把大量精力,投到了安排官贵的个人级别之上。谁的官儿大一丁点儿,都得用官号和级别表示出来,不能让官僚吃亏,埋没了他的荣耀。过于复杂的位阶体制,在管理上将浪费更多的时间、资源和精力。
中古政权的身份管理和品位结构,涉及了四大问题,“贵—贱”“士—吏”“文—武”与“胡—汉”。“贵—贱”就是士族、贵族与寒人的关系问题,“士—吏”就是文士与专业吏员的关系问题,“文—武”就是文官与军人的关系问题,“胡—汉”就是异族权贵与汉族官僚的关系问题。这四个问题是彼此交织的。
中国官僚政治以“吏治”为支柱,左右各有“崇文”和“尚武”两条绳子拉着它。在江左政权因过度“崇文”流于政治松弛,甚至出现政治萎靡,“吏治”支柱倒向一侧、摇摇欲倾之时,北朝的“尚武”那根绳子把它拉了回来,令其再度巍然矗立。
幽深的玄理、精妙的诗句、玄远的风神……都是有闲文人消受的奢侈品,在那个“生存至上”的时代必须停产;将才和吏才,才是应该加班加点生产的必备物资。
比较南北史传的人物描写,其差异也历历可见。魏晋史传赞人,多“风神夷简”“雅有远韵”之词;南朝史传赞人,多“词采遒艳”“善为文章”之词。都是以“文”为尚的。而十六国北朝的勋贵传记,却以军功为尚,以吏治为尚。赞扬军功的评语,如“武艺绝伦,有将帅之略”,“性雄豪,工骑射”,“膂力过人,便习弓马”之类;赞扬吏才的评语,如“明解律令,议断平允”,“详练故事,有几案才”,“明练时事,善于断决”,“敏于从政,果敢决断,案牍虽繁,绰有余裕”之类。
说北朝的胜利在于“武力强大”,也并不错,但那不能只从军事角度理解,还要从政治角度去理解。“武力”不仅决定战争胜负,还能引发更广泛的政治文化变迁,例如,可能推动更集权、更法制化和更富功绩制精神的政治体制。“五胡”不只带来了不同的语言、风俗和血统,也造成了与江左不同的政治结构,即以异族皇权、军事贵族和国人武装为主干的体制。“五胡”酋众之间的“主奴”关系,同族之内的“同胞”观念,在其“汉化”进程中,也都以特别的方式,强化了政权的集权性和向心力。尤其是,那是一个征服体制,具有民族压迫的性质,由此也具有了更大的内部张力。
中国王朝经常陷入周期性衰败,专制松弛而权力流失,随后战乱在各处制造暴力;新政权是通过军事活动和军事组织而重建的,吸收了那些暴力,将之制度化,将之转化为新的、更强悍的专制集权。经验也告诉我们,大规模的流血镇压之后,统治就会变得严峻起来。所以凡由“征伐”而来的王朝,其初年总能看到“专制强化”。专制主义这头猛兽,是以暴力为食料的。除内源性的暴力之外,外源性的民族冲突、民族压迫和民族统治,同样也能供应暴力。异族间的压迫,总比同胞间的压迫来得容易、来得残酷。异族征服者在征敛赋税、在施行法制、在管制那些腆颜事仇的官僚之时,心更狠、手更重,专制集权由此强化了,政治行政机器也高效运转起来。
北朝也是如此,在这里人们既看到了民族融合的鲜花,也看到了民族冲突的鲜血;既看到了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的新生,又看到了专制集权的强化。甚至在审视历史上其余“盛世”之时,也总是如此,总能同时看到所不愿看到的东西。
基于暴力的军事行为,确实就是中国专制集权的强化途径之一,而在有些时候,暴力来自异族统治。在做价值判断时,你可以选择宽松的南朝更“好”或严峻的北朝更“好”;但自然的法则,只是适者生存。
注: 说得太好了,适用于很多价值观争论
无论如何,君主专制、中央集权和官僚政治就是中国政治的“常态”,这个“常态”是秦汉帝国所奠定的。中古时代帝国衰败低落,中国历史的其他一些可能性,得以显露出来,出现了较大幅度的政治波动和“变态”。但即使在这时候,制度的实际波动幅度,既没有政治波动那么大,也没有学者所夸张的那么大;这时候依然存在着一块政治文化模板,它的存在,使那些波动和变态具有了“乱世”的意味,一旦条件具备人们就将着手寻求“常态”。
书评:《波峰与波谷:秦汉魏晋南北朝的政治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