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素食者》
这是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韩江最知名的一本书。之前并没有读过韩江,读之前我对本书的预期是像《失明症漫记》一样的小说,在一个宏大的思维实验场剖析人性。不过读完第一章以后我都差点以为自己读错书了——倒也没那么差,但也没有预期的那么好。
全书三章分别从 “素食者”英惠的丈夫、姐夫和姐姐的视角观察英惠“疯掉”后几年内的故事。但无论从什么视角来看,英惠都是一个浸泡在自我压抑中的逆来顺受的角色,丈夫将其解读为“高性价比”的贤妻,姐夫将其解读为“搞艺术”的对象——实则只是发泄性欲的工具,姐姐将其解读为一个纯粹的精神病人——直到最后才开始理解妹妹。
英惠小时候自己的小狗在自己眼前被折磨致死,自己还吃了它的肉,时常被父亲责骂殴打,以至于迷路在山林中时不想再回家。结婚之后被丈夫看不起,心理出问题后更是被丈夫和家人嫌弃,被姐夫意淫和诱奸,最后只能跟姐姐相依为命。经历这些事情之后的英惠变疯是毫不意外的。
英惠作为一个平平无奇又被千挑万选过的“高性价比”贤妻,一旦开始成为神神叨叨的素食者,在丈夫的眼中就迅速失去了利用价值,最终以离婚告终。在丈夫的视角中自己是个十足的受害者,妻子平凡又无能,自己跟她结婚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妥协了,结果后来妻子不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让自己吃不好饭,也在外人面前没有面子。这种充斥在日常中的异常很容易让身边的人陷入崩溃——这正是为什么丈夫看起来像是个受害者。但是这样的丈夫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饼:虚荣自大,还时时意淫自己的大姨子,不过似乎也只是如此,算不得很坏。这种没有嫌疑人可指责的别扭感或许正是韩江想要表达的对于女性的“结构性压迫”。
英惠的姐夫是个典型的非典型艺术家,一直在寂寂无闻中消耗着人生。他对小姨子英惠一直有种变态的欲望(典型的韩国三级片剧情,不知道韩江是不是由此得到的灵感),具体表现在觊觎英惠屁股上的胎记,这兽欲在经历英惠自杀和住进精神病院等一系列冲击之后变得更加炽热难掩。姐夫的欲望在艺术摄影中找到了发泄口,他借由模特让英惠浑身画满植物彩绘,甚至还找来了另一个男模特让他们假戏真做。在得知英惠对于花的彩绘无法拒绝之后,姐夫找来前女友把自己也画满植物,接着得偿所愿跟英惠做爱,然后第二天早上就被妻子抓了现形。在这一章中姐夫的形象是一个油腻且精虫上脑的中年男人,英惠则任由其索取,相较于第一章的家庭形象,这里英惠的弱势更像是社会中和纯粹的两性关系中女性弱势形象的映射。
英惠的姐姐的痛苦未必比英惠更少,在经历了妹妹疯癫和丈夫出轨妹妹之后,英惠一边要顾及工作,一遍要照顾儿子,还要经常去精神病院照料妹妹。在重重压力之下姐姐常常冒出轻生的念头,也在被痛苦挤压的过程中逐渐理解了妹妹。姐姐和妹妹相依为命,这个场景大概就是标准的 Girls Help Girls 了吧,“所以,有一天,当我们醒来的时候”,世界才会真的好起来。
韩国文学和影视作品喜欢把镜头对准问题和阴暗面本身,让人物在预设的场景下演绎极端的剧情,因此韩国电影或小说常以悲剧或一片狼籍收场——滚落山崖的石头必然会粉碎。这本书也有这个问题,韩江想要借由英惠这个角色揭露女性在社会中面临的困境和痛苦,但是把问题推向了极端,以至于在这些讨论中无法看到可以撬动困境的入口,行文更像是充满痛苦和悲哀的发泄——当然解决问题也并非作家的工作,指出问题已是难得。
这本书拖延了两个月才读,今年的阅读量远比去年低多了,不过本就是个爱好,随意点也不错。
原文摘录
素食者
我之所以会跟这样的女人结婚,是因为她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同时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缺点。在她平凡的性格里,根本看不到令人眼前一亮、善于察言观色和成熟稳重的一面。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舒坦。如此一来,我就没有必要为了博取她的芳心而假装博学多才,也无须为约会迟到而手忙脚乱,更不用自讨没趣地拿自己跟时尚杂志里的男人做比较了。我那二十五岁之后隆起的小腹,和再怎么努力也长不出肌肉的纤瘦四肢,以及总是令我感到自卑的短小阴茎,这些对她来讲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正如我期待的那样,她轻松地胜任了平凡妻子的角色。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为我准备一桌有汤、有饭、有鱼的早餐,而且她从婚前一直做的副业也或多或少地贴补了家用。妻子曾在电脑绘图学校做过一年的助教,平时会接一些出版社的漫画稿,主要的工作是给对话框嵌入文字。
她心不在焉地问道,口气跟抚养着四个小孩的中年女人一样。
虽然我可以对别人说“心理疾病不过是疾病中的一种,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种事当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可就另当别论了。坦白讲,我对莫名其妙的事一点耐性也没有。
我能相信的,只有我的胸部,我喜欢我的乳房,因为它没有任何杀伤力。手、脚、牙齿和三寸之舌,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会成为杀戮或伤害人的凶器。但乳房不会,只要拥有圆挺的乳房我就心满意足了。
望着大姨子丰腴的身材和双眼皮的大眼睛,听着她和蔼可亲的口吻,我不禁为人生里流逝的且不曾察觉到的很多东西感到很遗憾。
……那只咬了我腿的狗被爸爸绑在了摩托车后面。爸爸用火把那只狗尾巴上的毛烧焦后贴在我的伤口处,再用绷带包扎好。九岁的我站在大门口,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即使一动不动也会汗流浃背。那只狗耷拉着红色的舌头,热得直喘粗气。那是一只块头比我还大、长相俊俏的白狗。在它没有咬主人的女儿以前,可是一只在邻里之间出了名的聪明伶俐的小家伙。
我扒开妻子紧攥的右手,一只被掐在虎口窒息而死的鸟掉在了长椅上。那是一只掉了很多羽毛的暗绿绣眼鸟,它身上留有捕食者咬噬的牙印,红色的血迹清晰地漫延开来。
胎记
小姨子臀部上仍留有胎记的事实与赤裸的男女满身画满花朵交融的场面,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清晰且准确地形成了因果关系,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小姨子的单眼皮,讲话时没有鼻音且略显粗糙直率的声音,以及朴素的着装和极具中性魅力的颧骨,所有的一切都很讨他的喜欢。跟妻子相比,小姨子的外貌并不出众,但他却从小姨子的身上感受到了某种树木未经修剪过的野生力量。
他一边看着很重感情的妻子端着那汤匙药小心翼翼地走向儿子,一边在心里想,妻子是个好女人,从始至终她都是一个好女人。正因为她太好了,反而让自己觉得很烦闷。
几秒后,她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遮住了自己的身体。她表现出的不是害羞和惊慌,而是在这种情况下理应有的从容态度。
近来他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仅靠孩子连接的、不存在其他任何牵绊的同志关系。
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她没有丝毫的好奇心。正因为这样,她似乎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平静的心态。她不会探索新的空间,也没有相应的感情流露,似乎对她而言,只关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就足够了。不,或许她的内心正在发生着非常可怕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正因为这些事与日常生活并行,所以她才感到筋疲力尽,以至于根本没有多余的能量可以用在拥有好奇心和探索新事物上。
他发出咆哮声,将她扑倒在床垫上。黑暗中,他肆意亲吻着她的嘴唇和鼻子,一只手揉捏着她的乳房,另一只手解着自己的衬衫扣子。剩下最后两颗扣子时,他干脆用力一把扯了下来。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如同禽兽般的喘息和怪异的呻吟。当他意识到这些声音出自自己时,不禁感到全身战栗,因为他觉得只有女人才会呻吟。
她躺下后,他估摸着两个人身体缠绵在一起的位置,调整好摄像机的方向。
她修长的身体躺在耀眼的照明下,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身体叠在她的身体上。此时,他们的身体是否会像她和J一样,展现出叠放在一起的花朵呢?又或者是花朵、禽兽和人类结合成一体呢?
每换一种体位,他都会调整摄像机的位置。当拍摄到J拒绝的后背体位时,他用特写镜头长时间地拍摄下她的臀部。
所有的一切近乎完美,正如他期待的那样。在她的胎记之上,他身上的红花反复地绽放和收缩,他浑身战栗。这是世上最丑陋的,也是最美丽的画面,是一种可怕的结合。永远,这一切永远……当他无法承受满足感而浑身颤抖时,她哭了出来。在近似三十分钟的时间里,她一直紧闭着双眼,即使嘴唇不停地微微抖动,她也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她仅凭身体向他传达出敏感的喜悦。是时候结束了。他坐起身来,抱着她靠近摄像机,伸手摸索着开关关掉了电源。
树火
“我们家有爸爸吗?”
他搬出这个家以后,智宇问了她这个问题。事实上,在他尚未搬离这个家以前,每天早上孩子也会问同样的问题。
一边嘶吼一边挣扎的女人头戴一顶有着艳丽花纹的帽子,她默默地望着那顶帽子,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对这种程度的疯癫毫无感觉了。自从经常进出精神病院后,有时满是正常人的宁静街道反而更令自己感到陌生。
“我以前也不知道,一直以为树都是直立着的……但现在明白了,它们都是用双臂支撑着地面。你瞧那棵树,不觉得很惊人吗?”
英惠猛地站起身,指向窗外。
“所有的,所有的树都在倒立。”
“没有人能理解我……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他们都一样……他们根本不想理解我……他们只会给我吃药、打针。”英惠的声音虽然缓慢、低沉,但却十分坚定,语气也冷静得令人惊讶。最终,她忍无可忍,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这不是怕你死掉吗?!”
英惠转过头来,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她。片刻过后,英惠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为什么不能死?”
很久以前,她和妹妹曾在山里迷了路。当时,九岁的英惠对她说,我们干脆不要回去了,但那时的她未能理解妹妹的用意。
“你胡说什么呢?天快黑了,我们得赶快找到下山的路。”
多年以后,她才理解了当时的英惠。父亲总是对英惠动粗,虽然英浩也偶尔挨打,但至少他还能靠欺负街坊邻居家的小孩发泄一下情绪。因为身为长女的她要代替终日辛劳的母亲给父亲煮醒酒汤,所以父亲对她多少会收敛一些。然而温顺且固执的英惠却不懂看父亲的脸色行事,只能默默承受这一切。但如今她明白了,那时身为长女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因为早熟,而是出于卑怯,那仅仅是一种求生的生存方式罢了。
那瞬间,她感受到了意外的痛苦。活下来的时间无限地延长了,但这一点也没有让她觉得开心。过去一个月里忧心忡忡的不治之症,竟然只是一个无谓的小烦恼。
她斜坐在沙发上,试图盯着转动的秒针来稳定呼吸。但这也不过是徒劳,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仿佛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瞬间。这种对于痛苦的确信似乎存在已久,它就像等待着时机一样在此刻显现在了她的面前。
黎明破晓前的黑暗把后山衬托得比以往更加幽深。这个时间,就连那些平日起早上山打泉水的老人都还没有起床。她垂着头,一边走一边用手擦拭着不知是被汗水还是眼泪润湿的脸。她感受到了一股仿佛要吞噬掉自己的痛苦和剧烈的恐惧,以及从痛苦与恐惧中渗透出的、匪夷所思的宁静。
当下她所经历的、不为人知的痛苦与失眠,正是英惠在很早以前所经历的一个阶段。难道说,英惠已经步入了下一个阶段?所以她才会在某一个瞬间,彻底放弃了求生的欲望?
笑到最后,她突然觉得活着是一件很令人诧异的事。人不管经历了什么,哪怕是再惨不忍睹的事,也还是会照样活下去,有时还能畅怀大笑。
“……说不定这是一场梦。”
她低下头,像被什么迷住了似的把嘴巴贴在英惠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
“在梦里,我们以为那就是全部。但你知道的,醒来后才发现那并不是全部……所以,有一天,当我们醒来的时候……”
书评:《素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