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血殇:埃博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以前从没有读过这个类型的书,本来以为会是有些无聊的事件罗列,但没想到沉浸感十足,特别有种电影感。如果在 Pandemic 初期读到这本书,体悟应该会深得多。我还记得 2020 年初时,我一边改论文一边听着电视里武汉的新闻,虽然知道这是世界级别的大事,也从生活的方方面面感受到了它的存在,但是从未真的从心底害怕过。如果那时读过这本书应该早就把遗嘱写好了。
书中对不同人物和事件描写的交错像是电影中镜头的切换,比如书的开头,先是描写恩多贝女士分娩和分娩失败死亡的场景,紧接着就是比埃塔修女发病的过程。你甚至可以想象导演特意要求此时要手持拍摄,让场景晃动以突出紧张和措手不及的感觉。修女一点点走向死亡的过程很有一种灾难电影《解冻》的感觉:电影中极地冰盖下解冻出的虫子迅速繁殖侵蚀人类的肉体,这一点与病毒的扩散过程很像。
随后 “主角们” 的出场更是像经典美剧的开头:一个 J-Cut 接入,警笛声响起,然后淡入画面,街道上散乱的警车和救护车,一个叉着腰的警官跟其他人繁忙地交谈着,还时不时抬头知会一声同事。也无怪这本书的前作《血疫》会被改编成剧集,理查德·普雷斯顿的写作功力太强了,画面感真的十足。(给我同样感觉的书还有刘和平的《大明王朝1566》,电视剧简直是照着书一句句拍的)
作者的笔力除了场景构建外,还体现在独特又熨帖的比喻上:当地特色的葬礼成了病毒扩散的温床,葬礼就像高速摄影机下的核爆;病毒像是鱼群,变异且适应的病毒在鱼群中脱颖而出;病毒隔离区是融毁的反应堆核心;冷冻箱中的冰雾像是触手一样爬出来……这种贴切又符合逻辑的比喻真的是只有完美可以形容。
在应对病毒爆发的过程中,医疗工作者们当然很伟大,而且起到了绝对的正向作用。但我不想、同时认为作者也并不想歌颂他们的伟大,这本书透露出的是一种更宏大也更 “天地不仁” 的东西。医疗工作者也是人类这个巨大的有机体的一部分,而全书的一系列事件反映的仅仅是这个有机体在面临自然界时的脆弱和迷茫,一如人类群体第一次从非洲大陆走向世界时一样。即使人类短暂胜利了也没什么好歌颂和赞扬的,因为下一次大爆发随时可能再来,届时人类也未必能做出比这一次好多少的应对。这并非悲观,而是现实。
与医疗工作者相呼应的是地方政府的无能无为,从始至终鲜能见到政府组织或军队的身影——除了克扣补贴和贪腐索贿的时候,塞拉利昂这个国家仿佛被它自己遗忘了似的,这也是非洲国家的常态了。
第三部穆扬贝医生在明白了病情根源是传染性病毒之后的表现很真实,他总是幻想着身上会出现症状,开始极度疑神疑鬼,此时他不是医生,而是一个普通人,或者说医生本就是普通人。第四部里汗医生的死也非常触动我,他是主角,他怎么会死呢?但这是现实的故事,现实中没有主角,现实中也没有人不会死。
临近结尾,“假如四级病毒在世间爆发,超级城市纽约被迫施行远古法则,情况会怎么样” 这段话简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预言,短短三年后一切就都成为了现实。更令人绝望的是,从这几段话中透露出的并不只是作者以及相关医疗科研工作者的睿智,更多的是一种谈及随处可见的简单事物时才有的淡然感:病毒和宿主在几亿年的战争中从未落于下风,这场战争更是从未停止。
最终这场埃博拉大爆发还是熄灭了,但不是被抗体药物或疫苗扑灭的,而仍然是得益于 “远古法则”,即隔离、消毒和等待,几年后的新冠似乎也是如此。虽然不知道下一次全球性病毒大爆发是什么时候,但可以确定的是肯定会有下一次爆发,我们能做的只是希冀到时候人类有更直接的应对手段了。
这本书真的很好看,值得一读。
原文摘录
第一部 无名瘟疫
她不戴橡胶手套。很可能是因为她喜欢亲密接触新生儿和产妇的那种感觉。
通常在分娩后,子宫内的破裂血管很快就会通过血凝而自行封闭,出血随即停止。
分娩时的大出血是非洲年轻女性的主要死因之一。
她开始吐出湿乎乎、状如粪便的黑色团块。热带国家称这种物质为“黑色呕吐物”。黑色呕吐物象征着黄热病的致命病例。这是胃黏膜出血的产物,由颗粒状或凝块状的黑色血液构成,胃酸部分消化了这些血块。黑色呕吐物有一种特有的“湿咖啡渣”外观,也就是颗粒状血块与类似黑咖啡的暗色水状液体混合在一起。
随着病情加重,粪便变成黑色的液体。这种液体被称为黑粪,是肠道内壁出血的结果。构成肠道内壁的黏膜细胞已经死去,细菌正在分解它们。随着肠道内壁的腐烂,坏死的组织开始渗出血液,血液在结肠内积累。这些血液失去原有的颜色,结肠充满后将它们排向体外。这是大出血的一种形态。
红色斑块名叫瘀斑,是皮肤内部的小出血点。有些医生称这种出血为流血进入第三空间。身体的第三空间是皮肤和肌肉与脂肪之间的软组织,能够被液体或血液填充。
当病毒在宿主体内开始迅猛地自我复制,这个过程被称为病毒扩增。随着病毒在宿主体内一次次倍增,宿主这个活着的生物体有可能被摧毁。病毒是生物世界中的不死者,是来自远古的僵尸。病毒的起源不为人知,我们不知道它们如何开始存在,何时出现在地球生命史之中。病毒有可能是在生命刚诞生时出现的生命形式的范例或残遗。病毒有可能随着生命在这颗星球上的第一次搅动就开始存在,那是大约四十亿年前的往事。它们也有可能在生命出现后才悄然崛起,那时候单细胞的细菌已经存在。没人知道究竟如何。(读者注: 这块可以参考 B 站 UP 主芳斯塔芙的视频 【鬼谷闲谈】病毒:生于三界之外 不灭六道之中)
没关系,因为直接接触血液或体液不会感染黄热病病毒,你只会通过蚊虫叮咬得上黄热病。
在他看来,他此刻见到的是一种多形态疾病。这种疾病在不同患者身上的不同发展阶段呈现出不同形态。多形态疾病难以诊断,因为它会变身,尽管是一种疾病,却拥有诸多面孔。
现在我们知道这种微生物是一种当时尚未被发现的病毒,人们很快会将其命名为埃博拉。这种病毒是丝状病毒家族的成员,这种寄生生物通常存在于非洲赤道地区的生态圈内的某种动物体内。这种动物是埃博拉病毒的自然宿主,有可能是某种蝙蝠,也可能是生活在蝙蝠身体上的某种小型生物——非常有可能是某种吸血昆虫,例如虱子或螨虫。偶尔会有几个埃博拉粒子离开病毒的自然宿主,进入人类的血流。于是病毒在人类的细胞内开始自我复制。
埃博拉在血液循环系统内高度集中。一个人死于埃博拉时,字母O这么大的一滴血里往往含有1亿个埃博拉病毒粒子。埃博拉能在七到十天内摧毁一个人的免疫系统。HIV病毒破坏人类免疫系统的时间则要以年计算。埃博拉患者通常会精神混乱或错乱:病毒以某种未知的方式影响大脑,它还会导致面部表情的改变,让面容呈现出犹如面具的呆滞模样。埃博拉患者会在接连休克中突然死亡,死亡时身体往往会因震颤和抽搐而抖动。没人知道埃博拉如何摧毁人体:一个人死于埃博拉病毒引发的疾病时,死亡原因是未知。
尽管埃博拉病毒对人类来说如此残暴,这种生命形式却简单得不可思议。一个埃博拉病毒粒子仅仅由六个结构性蛋白组成,它们编织在一起,所形成的物体酷似一小段煮熟的意大利面。一个埃博拉病毒粒子仅宽80纳米、长1 000纳米。把一个埃博拉病毒粒子放大成一段真正的意大利面,那么一根人类毛发将粗达12英尺,像一棵参天红杉那么巨大。
实验表明,只要一个有活性的埃博拉病毒粒子进入人类血液循环系统,就能导致致命感染。埃博拉在人与人之间通过直接接触体液传染,尤其是血液和汗液。埃博拉病毒粒子进入血流后会随着血流漂流,直到粘附到一个细胞上。病毒粒子会被拉进细胞,接管细胞的运行机制,命令细胞开始复制病毒。绝大多数病毒会利用特定的组织细胞完成复制。举例来说,引起感冒的诸多病毒在鼻窦和咽喉部位进行复制。但埃博拉会在除骨骼和大骨骼肌之外的所有组织内自我复制,对血管内壁有着特别的亲和力。大约十八个小时后,被感染的细胞会释放出数以千计的新病毒粒子,它们以绳索状从细胞萌发出来,最终细胞会变得像一团缠结的毛线。
每个埃博拉病毒粒子上有大约300个柔软的球形突出。这些球形突出能帮助病毒粒子进入人体细胞。埃博拉病毒粒子内部是由盘卷的蛋白质构成的管状物,它纵向贯穿整个病毒粒子,就像一根内管。在电子显微镜下观察,内管壁像是有滚花构造。与病毒粒子的其他部分一样,内管也在漫长岁月中经过了自然选择之力的塑造。埃博拉所属的丝状病毒科似乎以某些形式存在了数以百万年计的时间。埃博拉病毒粒子的内管里是即便用高倍显微镜也看不见的RNA长链,这个分子包含着病毒的遗传密码,也就是基因组。RNA分子用核苷酸碱基(俗称“字母”)记录遗传密码。这些字母按照应有的顺序排列,构成了能让病毒自我复制的完整指令集。
根据近期一项研究中的计数,埃博拉病毒粒子的基因组编码有18 959个字母。从生物体的角度来说,这个基因组小极了。相比之下,人类基因组约有32亿个字母的DNA编码,而火炬松有220亿个字母的编码。用RNA传递遗传密码的病毒——就像埃博拉——在增殖时往往会出现编码复制错误,这些错误被称为突变。
埃博拉属于名为新发病毒的一类病原体。通常来说,新发病毒在自然条件下只会感染某些种类的野生动物,但也有能力感染人类。这些病毒能从野生宿主跳进人类体内,然后开始自我复制。这个过程名为病毒的跨物种跳跃。根据研究病毒基因的遗传学家所说,病毒的跨物种跳跃——从一类宿主迁移到另一类——已经持续了数十亿年。通常来说,病毒在进入新一类宿主后会快速突变。随着病毒在新宿主体内遇到新的生存条件,其遗传密码也会开始改变。病毒会适应新的宿主,确保它能一直延续繁衍下去。
第二部 无声闪电
西非的基西人说自己的语言,拥有自己的习俗,居住在一片苍翠乡野上,这片土地点缀着许多小山丘,跨越了塞拉利昂、几内亚和利比里亚这三个非洲西海岸国家。三个国家的国境线在基西人土地内的一个地点相聚,形成一个三曲枝形。有几段漫长的国境线根据马科纳河的河道划分。马科纳河是一条草绿色的河流,河面狭窄,时有激流,蜿蜒穿过基西地区,然后向西南穿过塞拉利昂,最终汇入大西洋。在这本书里,围绕这条河流的基西土地将被称为马科纳三角洲。
就我们所知,病毒在所有种类的生物的细胞内复制,从细菌到蓝鲸无一例外。病毒圈弥漫在地球大气之中,地球大气充满了随风飘散的病毒。每天都会有大约1 000万个病毒粒子从空气中降落在地球的每一平方米土地上。病毒遍布土壤和海洋。一升海水所包含的病毒粒子远远超过其他形态的生命。人类肠道中存在着数量惊人的病毒,正常栖息于人类肠道中的4 000种细菌都受到病毒的侵染。病毒有时甚至会感染其他病毒。有一种巨病毒名叫妈妈病毒(Mamavirus),人们发现它感染了巴黎一座冷却塔里的变形虫,妈妈病毒会被一种名为斯普特尼克的小型病毒感染。被斯普特尼克感染的妈妈病毒粒子是个生病的病毒——形状怪异,无法很好地自我复制。
男孩是这种疾病的第一起确诊病例,也就是指示病例。
假如你感染了四级病毒,医生能为你做的事情无非是给你补液和禁止你以任何方式接触其他人。在包括美国在内的许多国家,制度要求处理四级病毒的研究人员必须穿加压的全身生物防护服,防护服同时带有独立的空气过滤设备。除了穿防护服,研究还必须在生物安全四级实验室内进行。
亨斯利看信回信,但脑子里总在想埃博拉病毒。她花了十六年致力于寻找埃博拉病毒所致疾病的治疗手段。没有治疗手段,也没有疫苗。没有药物,没有疗法,什么都没有。埃博拉每次爆发,医生都会被扔回中世纪。想阻止埃博拉爆发,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人关进隔离营地,坐视患者像蚊蝇似的死去,与14世纪的鼠疫屋毫无区别。
在本书写作之时,埃博拉共有六个已知亚种。也就是埃博拉六姐妹。按照发现先后排列,这六个亚种分别是:扎伊尔埃博拉、苏丹埃博拉、雷斯顿埃博拉、塔伊森林埃博拉、本迪布焦埃博拉和邦巴里埃博拉。埃博拉的各个亚种拥有自己的遗传密码,与其他亚种均有所不同。扎伊尔埃博拉是六个亚种里最致命的,它是嗜杀的大姐。
亨斯利也研究天花病毒。天花,公认人类史上最可怕的疾病,1979年人类宣布已经彻底根除了它。然而,部分国家的秘密军用实验室里还保存着天花病毒。痘病毒(例如天花病毒)属于最容易通过基因工程手段改造的病毒。
消息传来,埃博拉专家们吃了一惊。埃博拉病毒从未在非洲西部的这个区域出现过,而且罪魁祸首还是扎伊尔埃博拉,六种埃博拉病毒中最致命的一种。1976年年末造访扬布库传教区的正是这种埃博拉。病毒在扬布库陡然出现,杀死了一些人,随即消失,而马科纳三角洲远在2 000多英里之外。三十七年后,扎伊尔埃博拉病毒在非洲西部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在马科纳河沿岸收割人命。病毒之王死而复生了。
无国界医生组织的红色区域实质上就是一个个巨大的塑料袋,把新出现的埃博拉感染者关在里面。
能救命的一个抗生素疗程需要花25美元。在凯内马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刻拿出25美元来救自己的命。
基西乡村地带有相当多的人拥有手机,他们通过社交媒体讨论局势。短信在马科纳三角洲飞来飞去,传播有关营地的谣言。谣言说,白皮肤的外国人在人们身上注射氯水,用尸体做骇人听闻的实验。
埃博拉的受害者会大量出汗。汗腺会随着汗液送出巨量的埃博拉病毒粒子。汗液依附在皮肤上,水分蒸发后留下由病毒粒子构成的薄膜。患者继续出汗,病毒粒子继续在皮肤上累积。到一个人死于埃博拉所致疾病时,尸体上会涂满埃博拉病毒粒子。尸体的一平方英寸皮肤上很容易就会携带着1 000万个病毒粒子。只需要一个病毒粒子就能在另一个人体内造成感染。只要环境保持湿润,埃博拉病毒粒子就非常顽强。实验表明,埃博拉病毒粒子能在死者皮肤上停留七天之久也依然具有致病能力。
埃博拉病毒从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靠的是最深沉最个人的情感联系,正是爱、关怀和责任将人们连接在一起,明确地定义了我们的人类身份。病毒利用人类天性中最美好的那些元素,作为人际传播的手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种病毒是真正的恶魔。
一个被感染的细胞能吐出多达1万个新埃博拉病毒粒子。
隐秘的小事件能够引发涟漪效应,涟漪有可能扩散增长。一个孩子接触了一只蝙蝠……一个女人在公共汽车上和一个感觉不舒服的人靠在一起……一封邮件消失在电子海洋里……一名患者未被及时发现……结果:突然之间,未来降临。
在麦宁道的葬礼上,我们见到的景象类似于高速摄影下的核爆最初瞬间。我们直视起爆后逐渐扩张的火球核心。葬礼制造出一道看不见的生物闪电,一种新病毒开始在人类这个物种内爆炸性扩增。
她感觉非常难过。她是一名科学家。她应该是个理性至上的人。但先前见到埃博拉病毒阳性结果时,她拒绝承认它们是真的。她的仪器是正确的。它向她尖叫这就是埃博拉,但她的头脑看不见她不愿看见的东西。
科学家希望能够通过观察埃博拉的少数基因组来获得整个病毒的全貌,它可被视为一种在四维空间内可见的生命形式,游走于时空之中的大量代码。为了看清基因组,他们需要血样。
回想一下前面我用马萨诸塞州市郊居住区打的比方。假如你去牛顿-韦尔斯利探望生病的母亲,一群穿太空服的联邦官员忽然走进病房,声称你的母亲感染了一种极度危险的病毒,必须送她去某个政府机构,对此你恐怕也会疑虑重重。事实上,你很可能会开始尖叫。(读者注: 这种理性的幽默感真是讨人喜欢)
几年前,一场名为“血钻之战”的内战摧毁了凯内马及其周边乡村。劫掠成性的士兵手持自动武器,射杀了大量民众,用大砍刀砍掉人们的手脚,用处决来逼迫人们在钻石矿里劳作。原因当然是钻石。谁控制了钻石矿,也就控制了塞拉利昂这个国家。
他现在完全看清了症结所在:当地人不相信埃博拉真的存在。病毒就在那些村庄里,而且正在扩散,但只要监控人员前去搜寻,当地人就会变得暴力。他险些在一个村庄里死于非命,现在对局势有了清醒的认识:他的国家正在走向一场灾难。就他个人而言,他能做的仅仅是继续工作,尽量保证家人的安全。
他这些年个人执业时经常给患者开椰子水。椰子水很便宜,穷人买得起,而且富含盐分和矿物质。
听汗说出为国牺牲,哭声响彻了整个房间。拉沙热项目组的成员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在预言房间里的一些人会死去。
这颗图书馆液滴含有埃博拉病毒的14份写照,假如埃博拉以链式传播进入人类群体的过程是一部电影,那么它们就是这部电影里的14帧画面。图像被打碎成微小的碎片,混杂着海量的其他碎片,共同存在于图书馆液滴之内。现在的任务是拼出这14张图像并把它们从液滴内抽取出来。
组织或政府许诺要帮助你是很容易的,但得到真正的帮助就极其困难了。
罗伯特·盖瑞实时目睹病例的爆发性增长,他知道一波埃博拉病毒正在扑向凯内马,他试图警告美国政府内的官员。“我在华盛顿跑了一堆地方,”盖瑞后来说,“我去了卫生与公众服务部,我去了国际开发署,我和国务院还有NIH的人都谈过。”他在华盛顿跑来跑去的时候,世界杯足球赛正在举行。“我做了个有关埃博拉形势的讲座,也许我这人不会演讲,但我发现人们总在手机上查看足球比分。天哪,他们对待这件事应该更认真一点的。”
公共卫生专家普遍认为埃博拉在进入人类群体后会“自行燃烧殆尽”。这种病毒过于危险,过于致命,杀人速度太快,因而无法站稳脚跟,成为人类群体中的永久性疾病。总之这个看法广为流传。简而言之,埃博拉病毒没有被视为一个严重的威胁。
100亿亿写成数字是这样的:1,000,000,000,000,000,000。在衡量病毒数量时,这是个小数字。这个数字真的很小。在6月中的这个时间点上,就病毒实体即将成为的那个数量级而言,这个集群还只是沧海一粟。
埃博拉会导致人们精神混乱,昏头转向的病人会下床,在走廊里乱逛,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这是操作规程的要求:你必须用后背推开门,倒退着走出来。这样你就来到了一个仿佛壁柜的小房间里。离开高危实验室时之所以要倒退着走,是因为这样你能看清背后,确保你不会不小心把受到污染的材料或物品带出实验室,任何东西都有可能黏附在你的身体上。
第三部 远古法则
他开始每天量两次体温,早晚各一次。他无法忍耐待在家里,与家人生活在一起,他有可能把病毒传染给他们,于是他从家里搬出来,在大学里找了个房间睡觉。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种疾病的可怕症状经常在他眼前浮现,包括怪异的红疹、皮下的红色小点和血液渗漏。
飞机要前往北方的一个城市,蒙博托总统正在那里修建宫殿。卢泊尔在货舱里看了一圈,发现里面装满了要运往宫殿的各种物品,有许多个板条箱的进口蔬菜、许多个板条箱的本地蔬菜、比利时啤酒、勃艮第和美度出产的成箱葡萄酒、成箱的香槟、帕尔玛火腿、鹅肝酱罐头、两板条箱诺曼底的卡蒙贝尔奶酪和大量水泥块。所有东西都要运往总统的宫殿。飞行员说要是再装上那些二氧化碳钢瓶,飞机就没法起飞了。(读者注: 跟可汗的奇葩小国联动了,蒙博托有多畜生可以参考 豹纹,内战,贪官与贫民窟潮人【奇葩小国07】)
接下来,他向众人推荐名为远古法则的传统方法,使用这套方法,人们可以保护自己不受未知疾病的侵害。正如卢泊尔在日记里写到的:
出于偶然,我得知许多个世纪以来,当地居民一直在用习惯性的经验方法处理另一种疾病:天花,它既致命又极易传染,现已被根除。每次天花爆发,疑似患病的人和他们的孩子就会被送进在村庄外建造的一间茅屋。茅屋里备有饮水和食物,村民被禁止与病患接触。经过一段时间后,假如茅屋里的人活了下来,会得到允许返回村庄。假如茅屋里没有了生命迹象,村民就会焚毁茅屋,连同尸体付之一炬。
当天下午,帕特里夏·韦伯与同事吉姆·兰格发现幸存者血液对已知的所有病毒都毫无反应。因此这些血液感染了一种未知病毒,科学对这种病毒一无所知。两周后,这种病毒将被命名为埃博拉。帕特里夏·A.韦伯、卡尔·M.约翰逊、弗雷德里克·A.墨菲和詹姆斯·V.兰格被认为是埃博拉病毒的主要发现者。
除了观察婴儿,在必要时重复人工呼吸,卢泊尔还能怎么办呢?这会儿他想自救已经来不及了。卢泊尔无计可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改变他已经做出的选择。他接生的次数太多,为许多婴儿做过心肺复苏……那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出于本能采取行动。卢泊尔医生很清楚他刚刚做了什么,因为他在日记里写下了这句话:“我刚刚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第四部 血殇
当时的杀精剂都不怎么好用。事实证明,精子很难杀死。这一点其实也在意料之中,因为精子在具有挑战性的环境中挣扎求生已有大约六亿年时间。
就像抗体在几秒钟内核平精子那样?
人类婴儿刚诞生时,母亲会分泌一种名叫初乳的特殊乳汁。初乳是富含抗体的稀糊状液体。婴儿吞下初乳,母亲的抗体就会直接进入婴儿的血液系统,使婴儿的血液变得黏稠。婴儿的血液因此就有能力摧毁所有企图伤害婴儿的入侵生命体了。
“姨妈”的病情迅速恶化。她被搬出附楼病区的私人病房,送进埃博拉病区。她最终在病区后面角落里的简易床上死去,也就是露西·梅护士去世之处。
莫西斯总是告诉自己说她凭本能就知道病毒在哪儿和不在哪儿,此刻她很清楚病毒在哪儿。病毒在她周围的所有地方:每一个表面、每一张病床、每一个人、每一面墙。这个病区如同融毁的反应堆核心,她在病毒中跑向惊叫的源头,尽量不去触碰任何东西。
给汗用药只会有两种结果:死亡或存活。假如他死去,就将威胁营地的使命。假如他活下来,药物似乎确实帮助了他,就将严重破坏无国界医生的伦理准则。
医生在灾难中会普遍运用检伤分类法。他们会尽可能救治最多的病患,但不得不放弃部分病患,不做任何处理。
假如一位海军陆战队军官面露不安之色,那么大概就真有事情值得感到不安了。
她剥掉胶带,掀开盖子。冰雾像触手似的爬了出来。盒子里垫着干冰,正中间是三个塑料小瓶。小瓶的盖子可拧开,用滴蜡封好。这是ZMapp的2号备品。
伊拉抱着汗,脚步踉跄,一步一步地走到探视区,然后把汗放在围栏前地上的软塑料垫上。伊拉瘫坐在汗身旁的一把椅子里。过了一会儿,伊拉又聚集起足够的力气爬起来,回到帐篷里在简易床上躺下。
没过多久,迈克尔来到探视区,发现汗躺在围栏旁的垫子上。汗在竭力呼吸。“汗医生?”
汗没有回答。
“汗医生!”汗转过头来。“迈克尔……”他似乎把这三个字吞进了喉咙,然后就无法发出更多的声音了,他的呼吸已经停止。
他的呼吸有时会缓慢下来,甚至几乎停止,然后他会深吸一口气,继续喘息。这在医学上称为潮式呼吸,是死亡临近的一个征兆。
第一滴药物进入他的血液后仅仅几分钟,它就开始屠杀病毒粒子集群。一种药物有可能在九十分钟内扫灭埃博拉感染,有可能在身体已经进入临终抽搐时将病人从崩溃的死亡线上拉回来,这听上去仿佛是剧本里的虚构场景,绝对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之中。然而事实就是如此。至少在肯特·布兰特利这位1号实验体身上,药物成为真正的天使之剑,挖出了病毒的心脏。
ZMapp似乎在短时间内杀死了悬浮在他血流中的所有埃博拉病毒粒子。它对埃博拉的效用就仿佛强效杀虫剂瞬间消灭一窝黄蜂。我询问Mapp生物的总裁拉里·泽特林,极少量ZMapp怎么可能在仅仅几分钟内杀死那么多的埃博拉病毒粒子。
泽特林并不吃惊。他见过抗体对精子细胞做相同的事情。经过短暂的计算,他说药物开始滴注进入布兰特利的手臂三十分钟后,布兰特利血流中的每个埃博拉粒子都被3万个抗体团团包围,这个数量足以摧毁病毒粒子,确保它的死亡。
布兰特利的血液经过肾脏,肾脏的功能就是过滤血液中的外来粒子。布兰特利开始注射ZMapp六十分钟后,他走进厕所,将死亡的埃博拉病毒尿出身体。
埃博拉战争不是通过现代医药打赢的。这是一场残酷无情的中世纪战争,交战的一方是普通人,另一方是一种生命形式,它想将人类的身体用作求生工具,活过亿万年的时光。为了战胜这个非人类的敌手,人们必须去除自身的人性。他们必须克制最深沉的情绪和本能,撕开爱与情感的羁绊,隔离自身或隔离他们挚爱的亲人。为了拯救自我,人类必须变成怪物。
新增埃博拉病例的数字逐渐下降,刚开始很缓慢,后来越来越明确。随着新增病例数的下降,埃博拉群集内的粒子总数也在下降。病毒粒子无法传播到新宿主身上,群集开始收缩,而不是扩张。它们被困在它们杀死的宿主体内,无法进入新宿主的身体,海量的病毒粒子与丧生的宿主一同死去。到2014年年末,埃博拉的风潮渐渐过去。在马科纳三角洲,它已完全绝迹。
随着埃博拉的流行势头逐渐平息,NIH开始测试VSV-ZEBOV疫苗,结果显示出确凿的有效性。
他意识到突变的埃博拉蛋白质能够更好地黏合在人类细胞的外壁上,就此打开细胞,更容易让埃博拉粒子进入细胞。突变的埃博拉能够附着在人类细胞外壁上的一个突出受体上,这个受体的功能是将胆固醇拉入细胞内,名叫尼曼匹克受体。埃博拉利用尼曼-匹克受体入侵人体细胞。
我们人类是一个物种,彼此相连,但对病毒来说我们只有一个身份:宿主。
假如四级病毒在世间爆发,超级城市纽约被迫施行远古法则,情况会怎么样?纽约市费不了多大周折就会产生远古法则。一种能够通过肺部感染人们的高致死率“干”病毒。这种病毒没有疫苗,无药可治。你搭地铁、乘电梯,就有可能被传染。假如远古法则降临纽约市,我们能够想象病人趴在街头或中央公园里死去,人们躲得远远地围观。病人乞求帮助,没人愿意伸出援手。警察身穿全套个人防护装备。病人需要救护车。没有救护车。医院回到中世纪。医务人员有的逃班,有的奄奄一息,剩下的已被压垮。所有医院的病床都满员了。人们在街上就被贝尔维尤医院拒之门外。停尸房塞满尸体,高危得仿佛地狱。远古法则施行期间,精神正常的人绝对不会走进纽约市的任何一家医院。交通瘫痪。食品供应短缺甚至断流。学校关闭。人们由于害怕感染而不去超市。预言家预测未来,编造治疗手段。人们带着病毒离开城市。机场变成传染场所,航班纷纷取消。父母在公寓和住宅内照护生病的孩子。假如一家人里有人生病,就必须指定一个人来照护病人,这个人需要牺牲自己的生命来照护挚爱的亲人。富人为了保命,花钱如流水;穷人和弱势群体一如既往地付出最大的代价。假如存在疫苗或能治病的药物,腐败就会随之而生。公司和个人会囤积疫苗,以天价出售给其他人。(读者注: 精准的预言)
这种病毒是个真正的恶魔,它随着忠诚和爱的链条传播,正是这样的情感将医院的医护人员彼此连接在一起,最终连接着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非洲的医务工作者为了拯救同伴而献出生命,另一方面,他们是挡在病毒和你我之间的一道防线,尽管这条防线是那么薄弱,正在牺牲中不断消融。
现在,守护在病毒圈大门口的战士明白他们面对的敌人强大得可怕,这场战争势必旷日持久。他们的许多武器终将失效,但另一些会开始发挥作用。人类在这场战斗中占据一定的优势,拥有病毒所缺少的某些要素,其中包括自我意识、团队作战的能力和愿意牺牲的精神,人类在所处环境中扩张的时候,这些特性已经极大地帮助了我们。
既然病毒可以突变,那么我们也能改变。
书评:《血殇:埃博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