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平原上的摩西》

双雪涛的书总是在写九十年代的东北,或者说是他的童年。东北环境、煤矿、大下岗、跛子、学校、小混混等意象被恣意拼凑糅合,然后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在一篇篇小说中。颇与王小波神似的是,双雪涛也有着一种冷峻理性的幽默感,这点在《飞行家》中也有诸多体现。

原文摘录

平原上的摩西

我说,但凡这世上有人吃得上饭,我就吃得上,也让你吃得上,但凡有人吃得香,我绝不让你吃次的。

知道今天为什么教你这个《出埃及记》吗?她说,那我以后就见不着小树了吗?我说,教你这一篇,是让你知道,只要你心里的念是真的,只要你心里的念是诚的,高山大海都会给你让路,那些驱赶你的人,那些容不下你的人,都会受到惩罚。

工厂的崩溃好像在一瞬之间,其实早有预兆。有段时间电视上老播,国家现在的负担很大,国家现在需要老百姓援手,多分担一点,好像国家是个小寡妇。

“懦弱的人都这样,其实海豚也有牙,七十多岁,一把刀也拿得住。人哪,总得到死那天,才知道这辈子够不够本,你说呢?”我说,“也不是,也许忍着,就有希望。”他说,“嗯,也对。就是希望不够分,都让你们这种人占了。”

他们相互需要,也让彼此疲惫。

人得向前看,老扭头向后看,太累了,犯不上。有句话叫后脑勺没长眼睛,是好事儿,如果后脑勺长了眼睛,那就没法走道了。

她说,老乡啊,虽然我的口音已经乱套了,老乡还是老乡。

大师

说是没有腿,不是完全没有,而是从膝盖底下没了,僧裤在膝盖的地方系了一个疙瘩,好像怕腿掉出来一样。

我的朋友安德烈

然后,我看见安德烈,披着他初中时的那件灰色大衣,和初中时候一样,敞着怀,里面只有一件背心,手提着初中时的破书包,像是提着刚刚斩下的人头,在熹微中向我走过来。

我下意识在底下点头,这是小学时落下的毛病,老师问“听明白了吗”,无论如何是应该点头的。

可安德烈从来没有轮换过,除了初一下学期,也从来没有过同桌,他就像一颗钉子,被老师钉在后门的窗户底下,然后锈在那里。

我挨了很多次打,当然是因为成绩的原因,我爸妈无法理解花了九千块钱把我送上一所我考上的好学校,我竟然成绩突然不行了,这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一种诈骗。

那时候老师们都喜欢扮作上帝,我们也没有觉得如何不对,可突然有一个上帝愿意讲另一个上帝的八卦,我们便趋之若鹜,觉得没有任何一门课能和历史课媲美,就像是任何一个国家的历史在我们的眼里根本不能和宋屁股的历史媲美一样。

可当时我忙着把球踢得更加精湛,根本没工夫想到这是快乐。

可是他天生骨头僵硬,两条腿跑起来就像操场上谁在搬一条两条腿的凳子。

我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我一辈子唯一的机会,像小时候被爸妈反锁在平房里的时候一样,捅开后窗户,爬过一排低矮的小房子,跳在邻居的院里,再爬过一扇高我两头的木门,落在街上,然后在另一个世界,获得新生。

之后的几天我一直有些恍惚,我没有向我爸妈说起,说了只会更加印证他们的人生大部分时候都是无能为力的。

我看到他的脸,突然明白他就是安德烈的爸爸,两个人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脸就像是安德烈的脸不小心掉在地上,被过往的行人踩了几年。

两个每天躺在床上对骂的男人要靠着一个女人独自卖猪肉来养,我经常会想象这三个人是怎样痛苦的一副组合。

虽然我混得也不怎么样,可我不能同意他的说法,我告诉他这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苦难依然在民间流行,但是已经完全不是我们父辈经受的那种。而且我们都太渺小,都不配把整个时代作为对手,我们应该和时代站在一起,换句话说,自己要先混出个样来。

长眠

一种言论一旦与人分离,就生发出独立的命运,有的甚至相当强悍,你越是想要否定,越是沉溺其中,否定的过程成为了一次更为深刻的领悟。

据我的观察发现,有很大一部分人,会因为你送给他一个价值二十块钱的“太阳能手电筒”而把毕生的积蓄交给你。

在那个年纪,写诗对于我来说,等同于自渎,属于应该在被窝里干的事情,是无法启齿的快乐经验。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拿着鼠标乱晃,找不到想要点开的那个图标。

村长觉得此事一定跟苹果鱼有关,就开了全村大会,在全村人面前做了实验,只要苹果放在鱼嘴里,就平静无事,和过去几百年没什么两样,鱼还在冰面底下,须凿个窟窿,下进渔网才能逮到;苹果从鱼嘴里拿出,村周围就每天一次大雾,无论挂多少张网,雾退了一定都是满的。

无赖

我感觉到自己的魂魄从身上飘荡出去,落在纸面上,和那书里面的人物一起冒险,而我自己只剩下了一具空壳。

冷枪

有时候行为可以予以限制,看法却无法改变。

我拍了拍他,他看见我,马上站了起来,耳机线却拽住他的头,看上去他好像给我鞠了一躬。

大路

她说:“因为你快把我忘了。”我说:“我没有,我只是把你放在了更深的地方。”她说:“更深的地方是哪里?”我说:“是忘记的边缘,可永远忘不了,这就是最深的地方。”

自由落体

那是个八月天,可是不热,刚下过暴雨,乌云还没散,盘桓在天空,好像上帝的一张臭脸。

她说,然后我爸喊来了救护车,亲自给他做的手术。手术很成功,他没有痛苦,死在了手术台上。

这点我可以承认,因为聪明没什么,狡猾有用,聪明有时候没啥用,不能当饭吃,还不如啥事儿过后就忘,要不脑袋里净是没用的东西。

这就是闷豆永远不会进步的地方,他喜欢人,但是他无法理解人和人的区别,人和人之间有着永恒的距离啊,谁也代替不了谁,所以“担心”这东西是无谓的,而且很自私。

他说,你知道夏天听完课之后,坐在学校操场的看台上,是啥感觉吗?我说,啥感觉,有蚊子吧。他说,你就感觉明天也不太可怕。

我知道自己说重了,但是也没收回,话这东西,不存在收回一说。

她唱得非常好,我从来没见过唱歌这么好的人。我真想闭嘴听她唱,可是里面一直有个该死的男声,需要我张嘴。

跋:我的师承

一旦要给人看,日记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多了不少涂改,努力写出完整段落。

高中毕业后,我回去看过她一次,她独自坐在办公室角落的格子里,周围没有人,我站在她身边说了些什么已经忘记,只记得她仰头看着我,满怀期待而无所求,眼睛明亮非常,瘦小朴素,和我初见她一样。

作者

Ferris Tien

发布于

2023-07-15

更新于

2024-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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