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那不勒斯四部曲》

这四本书是花了十多天一口气读完的,因此也就放在一起写一写。这本书像一部不怎么严肃的意大利近当代史诗,着眼于两个女性的成长——拉法埃拉·赛鲁罗和埃莱娜·格雷科,也即莉拉和莱农,在半个多世纪的荏苒中讨论了童年、友情、亲情、爱情、女性权利、意识形态、社会变迁等等话题。这本书长篇累牍,让我总是不想开始读,直到看到腰封上的 “我的整个生命,只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 这句话——以前听到过这句话,但是这时才知道是出自这本书,于是决定立刻开始读。

第一本书是《我的天才女友》,“天才女友” 指的是莱农(也就是 “我”)从小的朋友莉拉,主要内容是两个人和她们生活的世界在童年和青春期的故事,截止到莉拉的婚礼。

第二本书是《新名字的故事》大概是指莉拉在嫁给斯特凡诺·阿奇勒之后的新名字 “拉法埃拉·阿奇勒”

第三本书是《离开的,留下的》

第四本书是《失踪的孩子》

这本书并不想庸俗地表达什么 “垃圾堆里的百合花” 之类的主题,书中的人物包括主角都并不特别坏也不特别好,刨去事业因素来看就是极其普通的人,这也就让这本书有了在现实中扎根的立足点。

莉拉是一个疏离的人,一个漫不经心的,找不到方向的天才,意识游离在自己的灵魂之外,并不爱自己。莉拉因为家庭因素并没有继续读书,把自己的另一个可能性,自己真正喜欢的另一个可能性寄托在了莱农身上。

原文摘录

那不勒斯四部曲:我的天才女友

引子 | 抹去所有痕迹 |

童年 | 堂·阿奇勒的故事

我们生活的世界,大人和小孩都很容易受伤,伤口会流血,会化脓感染,有时候就死了。

我们的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了致命的词汇:哮喘、破伤风、毒气、战争、机床、废墟、工作、轰炸、炸弹、肺结核和传染。那些年听到的这些词汇陪伴了我一辈子,是我很多恐惧和担忧的根源。

在我的生命中,我做了很多自己都不是很肯定的事情,我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时候很盲目,缺乏连贯性。

我一点也不怀念我们的童年,因为我们的童年充满了暴力。在我们身上,在家里,在外面,每天都会发生各种事情。但我记得,我那时从来没觉得我们遭遇的生活很糟糕,生活就是这样,这很正常。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习得的一个责任就是,在别人使我们的生活变得艰难之前,我们不得不使他们的生活更加艰难。

伤害是一种疾病。

没人想着:多纳托这么做是为了减轻妻子的负担。没有任何人那么想。整个楼里的男人,以我父亲为首,都认为多纳托是一个喜欢当女人的男人,加上他居然还写诗,还喜欢念给别人听。

莉拉打人的时候非常冷静,就像其他施暴的场合,前后都不会叫喊,也没有任何预告,她眼睛都不眨一下,非常冷静、精确。

我简直不能相信他是一个普通人,个子有点低,有点秃顶,四肢不是很匀称,但他是一个普通人,因此我时刻防备着他变形。

我们说:发财以后,我们做这个,我们做那个。听起来好像财富就藏在街区的某个角落里,在保险箱里,一打开就会金光闪闪,就等着我们找到它了。

假如一个人想一直做庶民,那他的孩子、孙子,都会命若草芥,不值一提。你不要管赛鲁罗了,为你自己考虑吧。

尽管天开始下雨,我还是想继续走下去,觉得自己远离了所有人和事,去遥远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发现的东西,这让我忘记了所有担忧。

她很痛苦,我不喜欢她痛苦。我更喜欢那个和我不一样的她,那个不会有焦虑的莉拉。我发现她的脆弱之处,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暗地里转化成了一种优越感。

青春期 | 鞋子的故事 |

我慢慢觉得自己读的那些小说一点用处也没有,我的生活很苍白,未来我会成为一个肥胖、脸上长满痘痘的售货员,在教堂对面的文具店里卖东西,或者成为市政府的一个职员,一个老姑娘,迟早会成为一个斜眼的跛子。

我希望能激起她的好奇心,让她渴望了解我在外面的生活,让她也介入我的体验,让她也感觉到,她正在失去我的一部分,就像我担心失去她一样。

就这样,她通过我们从小长大的城区,还有那些普通的面孔来说明那些抽象的概念。法西斯、纳粹、战争、盟军、君主独裁和共和国,她让这些概念变着了街道、房屋、人们的面孔。

他是一个年轻帅气、有钱有汽车、暴戾强悍的黑社会男人,喜欢的女人他都要得到。但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在我和我的同龄人眼里,被他爱上是一项荣耀。

我想到,莉拉一年即使只借一本书,她也会在那本书上留下痕迹,还书的时候,老师会感觉到她留下的痕迹,但我不会在书上留下任何痕迹,我只是一个顽强的读者,一本一本,没有任何规律,囫囵吞枣。

在信中,我很努力地说了伊斯基亚的美妙,我的滔滔不绝和她的沉默,让我觉得我的生活虽然精彩,但什么事也没发生,让我有那么多时间来给她写信,她的生活很黑暗,但充满了各种事件。

我们那时候还是孩子,现在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几乎有些老了。

出于虚荣,他会做伤害任何人的事情,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要承担责任。他确信他能让所有人幸福,相信自己会被原谅。

我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什么,在我们的城区会发生各种各样恐怖的事情,父子可能会动手打架,比如说里诺和费尔南多,但是他短短几句话表达的那种暴力,让我觉得很难过。

尼诺的内心有某种东西在折磨、吞噬着他,就像莉拉一样,这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让人痛苦的事:他们都不高兴,都不放松,总在担心发生在周围的事情。

假如不能让我赚到一百里拉,我是不会花一里拉的。

财富已经化身为斯特凡诺,化身成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油乎乎的衬衣;财富正在显现它的形状、气味和声音,展现自身的友好和可爱,那是一个我们一直都很熟悉的男性——堂·阿奇勒的大儿子。

我觉得,是这种决断让斯特凡诺的客气变成了一种掩饰,让人感觉到他随时都可能会变脸。

那副镜框也好像是设计师在盛怒之下草草画成的。

她说这句话时,和平时那种坚定的语气不一样,更平静一些了,就好像现在已经不需要为每件小事费尽力气。

她好像发现自己的美貌是一个无穷无尽的资源,这让她很快乐。

当我们抽空见面时,我觉得她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满意,她谈论自己的生活,就好像她除了结婚、房子还有孩子之外,已经看不到别的东西了,也不想看到别的。

这也许验证了莉拉的话:要战胜那类货色,只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一种他们没办法想象的生活。

我为自己感到脸红,我们的命运分道扬镳,我再也没办法勾勒出一张使之相连的图纸。那个日子非常具体,会让我们的生活差异越来越大,鸿沟越来越深,最糟糕的是,她的命运要比我的好得多。

最后,老师说了一句让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的话:“赛鲁罗小时候头脑的聪慧没有找到出口,格雷科,最后她的美都展现在脸蛋和胸上,还有大腿和屁股上——那些美在这些地方都会昙花一现,就像从来没拥有过一样。”

我把我从学校学到的修辞技艺运用到了这里,办法就是:每一次当你不知道怎么回答问题时,你要在前言部分长篇大论,要用一种非常确信的声音分析问题,就好像自己知道结论一样。

我有一种感觉,她通过利用我、通过对斯特凡诺的操纵,试图在她所处的牢笼内寻找一条出路,但那时候还没有找到。

那时候,莉拉的父母、我的父母,以及所有人的父母,在我看来都很老。我觉得他们和祖父祖母、外公外婆都没有太大差别。在我眼里,他们都背负着一种冷冰冰的生活,他们的生活和我、莉拉、斯特凡诺、安东尼奥还有帕斯卡莱的生活没有共同之处。

在那一刻,我更清楚什么是庶民,要比几年前奥利维耶罗老师问我时更加清楚。我们就是庶民,庶民就是争抢食物和酒,就是为了上菜的先后次序、服务好坏而争吵,就是那面肮脏的地板——服务员正在上面走来走去,就是那些越来越粗俗的祝酒词。

那不勒斯四部曲:新名字的故事

青年

她爱他,就像照片小说里的姑娘一样爱着他,她会为了斯特凡诺牺牲自己的一生,而他根本不会在意这种牺牲,他将占有她丰富的情感、智慧和想象力,但却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会白白浪费她。

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有缺口的碗——那是我妹妹埃莉莎用来喂猫的碗,后来那只猫再也没有出现,那只空碗落满灰尘,被遗忘在楼梯间。

他说的那些话都是通过喉咙,发自肺腑的话,那些话像是在空气中爆破了,如一块铁片割伤了他的喉咙和肺。

现在让她觉得恐惧的是无名指上那枚沉甸甸、亮闪闪的婚戒。

因为他的客气,他脸上的轮廓也变得柔和,他的目光也变得温顺,他的声音里也流露出讨好的语气,他的手指、手以及整个身体,都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但现在他的面部轮廓正在变形。

她开始谈论起丈夫,她很排斥他,但却又只能接受这个人,那不是一种敌意,并不需要报复,甚至也没有厌恶,那只是一种平静的蔑视,对她丈夫整个人的鄙视,仿佛他是地上的脏水。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一刻让我感到自己还活着,通往学校的路,去往莉拉家的路,去池塘的路,统统都成了褪色了的背景。

她们的男朋友是非常危险的人物,这似乎让她们非常满意。

打动我的不仅仅是她的表达能力,这一点我之前就知道,尤其让我觉得震撼的是她所采用的新语气——恰到好处,介于厚颜无耻和一本正经之间。

做女人真的很难,真的很难不触犯男人的那些细致的规则。

在他的言谈中,莉拉不再是一个难以掌控的人,而是他所拥有的、一种装在封闭容器里的珍贵气体。

这时候,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了这个老城区母亲们的形象。她们都很焦躁,同时又听天从命,她们薄薄的嘴唇紧闭着,背弯曲着,或者用很难听的话责骂那些折腾她们的孩子。她们的身体都非常消瘦,双眼凹陷,颧骨凸出,或者是屁股非常肥大,脚踝水肿,胸部下垂,拿着沉重的购物袋,最小的孩子都扯着她们的裙子,想让她们抱。哦!我的天呐!她们也就比我大十岁,最多大二十岁,但看起来她们已经失去了女性特征,那是我们这些姑娘家最在意的东西,我们会通过服饰、化妆凸显我们的女性特征。因为生活的艰辛,因为年老的到来,或者因为疾病,她们的身体被消耗了,她们的身体越来越像她们的丈夫、父亲或者哥哥。

尽管我们那时候才十七岁,但时间围绕着我们,好像是点心房里机器中的黄色奶油,好像变得非常黏稠。

“假如我要一样东西。”她说得很小声,就好像她自己也不愿意听见,“只要表现得像个婊子就行。”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感到她的生活永远都会围绕着斯特凡诺和肉食店,围绕着她哥哥和皮诺奇娅的婚姻,她的生活只能是和帕斯卡莱以及卡门聊天,还有和索拉拉兄弟低俗的斗争。

那天晚上她对我的讥讽,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反而越来越清晰了,我对她的怨恨也越来越强烈,我无法原谅她。我永远都不会想到,就像之前在其他场合一样,她竟是通过侮辱我来化解她遭受的屈辱。

这就意味着尽管莉拉时时刻刻表现得很强悍,但实际上却非常脆弱。这就意味着她怀不上孩子,或者怀上了也保不住,不是因为她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防止自己怀孕,恰恰相反,她是一个孱弱的女人。

最后他说了几句有暗示性的话,然后向房间走去,莉拉跟着他进去了,没有拖延,没有说你先去,我待会儿来,她向一项无法逃避的惯例低头了。

那些在下面的人想上来,那些在上面的人想待在上面,无论通过什么方式,最后的结局都是相互唾弃,拳打脚踢。

你可能一辈子爱一个人,但你并不是真的了解这个人。

我开始思考我自己,我感觉恍然大悟,像我这样一个矮矮胖胖的女孩,戴着眼镜,很用功却并不聪明,假装自己很有文化,懂得很多知识,但实际上却并不是这样,尽管只是一个假期,我怎么能奢求他喜欢上我呢?

我回想着一些诗歌和小说中的句子,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也许,上学对于我的用处就是这个:让我学会平静下来。

一分钟之后我们已经开始谈论其他事情了,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来过伊斯基亚岛,从来没有出现在琪塔拉海滩。

在我们生命的不同阶段,对男人能不能产生感情,通常是看他们符不符合我们心目中的男人形象。

我摆出一副最甜美的面孔——那是我父亲收小费时的面孔,是我的祖先为了避开危险时做出的表情,他们总是那么惊恐,那么低三下四,那么讨人喜欢。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我没能拥有尼诺,而莉拉能够拥有他。我不能追随那些真实的感情,我无法使自己打破陈规旧矩,我没有莉拉那么强烈的情感,她可以不顾一切去享受那一天一夜。我总是落在后面,总是在等待,而她总是去主动获取她想要的东西,让她充满激情的东西,她总是竭尽所能,根本就不害怕别人的鄙视、讥笑和唾骂,也不害怕挨打。

她说从她结婚的那天开始,一直到伊斯基亚岛的那几天,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死亡边缘。她非常详细地描述了那种死亡逼近的感觉:没有精神,昏昏欲睡,在大脑中央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压力,就好像在脑子和头骨之间有一个气泡,一直在膨胀,她感觉到所有一切都在移动,都迫不及待地离开,每个人、每样东西移动的速度都太快,都会撞到她,让她受伤,让她的眼睛疼,就像让她肚子疼一样。她说所有这些都伴随着感官的迟钝,就好像她被裹在了棉絮里,她的伤口不是来自于真实的世界,而是来自于她的身体和棉絮之间的空隙,她感觉自己是被那团棉絮包裹着。

是的,他激起了她的感觉,一行行句子,核心的东西就是复活,是一种欣喜若狂的复活,突破一切束缚,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乐趣,好像是一种新的束缚,一波又一波。

每天我都想:我命该如此,我要听天由命,接受现实。我出生在这个城市,说这种方言,我没有钱。我付出我所能付出的,获得我所能获得的,忍受那些该忍受的事情。

为什么现在他却要这么卑躬屈膝?他想给我解释,但说得很混乱。他说在当兵时学会了一件事情,就是一个士兵应该服从任何比他级别高的人。他说有秩序要比没有秩序好。

我明白了,他这样做和他生病有一定的关系,但最大的问题是——贫困。

我已经习惯于讨得所有人的喜欢,别人对我的喜欢,对我来说是一层亮闪闪的盔甲。

我哭了很长时间,觉得因为轻率,我亲手丢掉了自己的前途。然后我想:我这么绝望是很愚蠢的,我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真的出色。莉拉才是真的出色,尼诺也是真的出色。我只是虚荣而已,现在好了,我受到了惩罚。

但很快,我的谦卑慢慢让我变得突出,那些女生、男生、校工和老师都开始喜欢我。表面上看来,这事轻而易举、自然而然,但我花费了多少心思我自己最清楚。

在我生长的那个环境里,我学到的是,如果真做错什么事情,也不要道歉。

时间沉寂下来,那些年发生的重要事件就像飞机场传送带上的行李匆忙滑过,你只要把它们拿下来,写在纸上就好了。

但要讲述这些年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就要复杂得多,就像传送带会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有一些急转弯,那些行李会脱离轨道,会掉下来,会打开,里面的东西会散落出来,她的东西会和我的东西搅和在一起,我不得不捡起来。

斯特凡诺沉默了,莉拉明白,他已经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他想敷衍过去,他担心她说出索拉拉兄弟对她的羞辱和冒犯——那些无法让人原谅的事情,假如莉拉说出来的话,他就不得不采取行动,造成不可避免的决裂,这他现在还做不到。

他的身材本来就不高大,加上他的那种自我克制和压抑,就好像整个人变得更加小了,但密度很大,充满能量。

我们童年的时候梦想过的保险箱,里面装满了金币和宝石,后来被青春期时那些脏兮兮、臭烘烘的钱币——那是她在肉食店工作时抽屉里的钱,或者被马尔蒂里广场上鞋店里彩色金属盒子里的钱替代。

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孩子,栗色头发,从他脸上、身上还看不出尼诺的痕迹,他长得很像莉拉,甚至像斯特凡诺,就好像是他们三个一起生的。

她匆忙记在那些破烂、散开的本子上的事情,她面对的是一个惊心动魄的世界;而我生活在一个安稳的世界里,一座象牙塔之中,一切都可以被预见到。

我经过了初到这个城市所经受的冲击,那就像要面对一场激烈的斗争,我经过了每场考试不安的心跳,还有每次都考满分的喜悦,我纠正自己的声音、动作还有穿衣服和走路的方式,就好像我参加了一个演戏比赛,看谁演得好。那张面具戴久了,差不多已经成了我的脸。

在这些“差不多”的背后,我看到了事情的真相,我感觉到了恐惧。我的恐惧就像我第一天来到比萨时的感觉,我害怕那些真正有文化的人,那些从容自在的人。

我很快明白,弗朗科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掩盖了我的真实处境,但并没有改变它,我还是无法真正融入到这个环境中。我是那种日日夜夜都在努力学习的人,那种成绩很好的学生,受到同学的欣赏和认可,但我永远都不可能达到一种真正的高水平。我一直都会很害怕:害怕说错话,害怕语调太高,害怕衣服穿得不得体,害怕表现得猥琐,害怕自己没有真正的思想。

我总能考到一个好成绩,但这根本算不上是一种重要的能力,思维模式才是最重要的,不仅仅是把每件事情都缩小为个体的战争,还有自我的表现。

只有在熟悉了比萨之后,在认识了那些重要的教授,认识了彼得罗、马丽娅罗莎和他们的父亲之后,我才非常清楚地认识到,我走不了太远。

我觉得,虽然他和安东尼奥之间隔着整个图书馆,但是他们很像。

我回到那不勒斯的生活,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带了一把坏掉的雨伞,在一阵强风下,这把伞在你的头顶合上了。

为了到达圣约翰,我当然要降下身段,就像莉拉不是搬到一条街上、一个广场上居住,而是居住在过去一个时间的缝隙里,我们上学之前的时光,一段黑暗的时光,没有规则,也没有敬意。

那不勒斯教给我的东西,在比萨可以用得上,但我在比萨学到的东西,在那不勒斯却用不上,而且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是一种障碍。

那不勒斯四部曲:离开的,留下的

中年

她的认可让我脑子里原本就不多的几个观念固定下来,很快就成了我反复说的话。在公众面前,我有时候是用一种风趣的语气说,有时候用一种悲情的语气说,有时候言简意赅,有时候会引申出一段长篇大论。

这本书里没什么重要的内容,埃莱娜,你觉得在那些小情小爱,还有你隐藏的往上爬的狂热里,有什么值得讲述的东西?

我接受了这个现实,就像接受一场无法避免的灾难。

性爱会成为一种缓解辛劳和厌倦的调剂,让人感受到一种真实的生活。

有一件事情让她很不愉快,她觉得那些学生很虚伪,他们做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说着卖弄学问的话,但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话: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向你们学习。他们想说的是向工人学习,但实际上,他们炫耀自己拥有的关于资本、剥削、社会民主党的背叛,还有阶级斗争的知识,可以说思想过于清晰。

老板的法律就是:我付钱给你,因此我拥有你,我拥有你的生命、你的家庭和围绕着你的一切,假如你不按照我说的做,我就会毁掉你。

对这些男人,真需要隐瞒一切。他们更希望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更愿意假装在厂子里的那些老板做的事情,会奇迹般地,不会发生在自己在意的女人身上——这就是他们从小都有的思想——他们应该保护自己的女人,那是即使被杀,也不能逃避的责任。

她脑子里一直想着那个男孩不知所措的脸,这种表情就好像在说:他觉得自己是对的,但无法理解为什么其他人不认同他的观点。

在她生活的城区里,一个人打架的时候,必须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手,大家都很少废话,顶多会瞪着眼睛大喊大叫,吓唬对手,同时他们会动手,尽可能地痛殴对方,毫不松手,直到有人阻止的时候才停下来,假如旁人拉得住的话。

她想,是的,对于那些吓唬你的人,你要让他们害怕,没有别的办法,要以牙还牙,你从我这里拿去的,我要拿回来,你对我所做的,我也会一样还给你。

我们又摁了摁门铃,是娜迪雅给我开的门,她匆匆忙忙的,有些衣冠不整,不像平时那么客气,就好像我们不但搅乱了她的外表,而且搅乱了她的教养。

她说,另一个人的生命,先是寄居在你肚子里,当他彻底出来时,就会囚禁你,会拴住你,你再也不属于自己。

我不想要其他孩子,我现在的孤立状态让我很难忍受,我渴望回到之前那种活跃的生活里去,我从小都在努力学习,并不是想把自己封闭起来,只是扮演妻子和母亲的角色。

我只是担心客人走了之后,我又会陷入这个灰暗的家里,时间一天天白白流逝,我感到慵懒,还有温柔背后的愤怒。

尤其让我越来越懊恼的事情是,之前我在任何事情上都很自律,我享受不到那种放浪形骸的快乐。

新的血肉之躯通过游戏在重复之前的故事。我们是一连串的影子,上台时,总是带着同样的爱恨情仇,还有欲望和暴力。

我感觉很不愉快,恹恹地躺在床上,对于自己作为家庭主妇、已婚妇女的身份感到很不满,我的未来让人沮丧,到死都要在厨房和卧室里重复那些家庭仪式。

为什么?你已经离开了,你话说得好听:不用担心,我来照顾你们。你总是想着你自己的事情,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

你看?在童话里,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但在现实中,能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当时很年轻,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不喜欢我本来的样子,他想改变我,希望我成为另一个人。或者说得准确一点:他并不渴望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梦想的女人,就是如果他是女性,他渴望成为的那种女人。我说,对于弗朗科来说,我是他的延伸,是他女性的一面,这构建了他的权力,展示出他不仅仅能成为一个理想的男人,也能成为一个理想的女人。现在,他感觉我不再是他的一部分,他觉得我背叛了他。

问题在于,他没有足够的智慧,他没办法承受男性之间的那种争斗,他觉得很痛苦,所以生我的气。

我等着紧张的气氛松弛下来,等着我丈夫和两个女儿的声音散去。

我想,也许我太高估了那种对理性的培养、高雅的阅读,讲究的语言和政治倾向,也许面对遗弃,所有人的表现都是一样的,即使是一个非常有序的脑子,也无法承受自己不被爱。

那不勒斯四部曲:失踪的孩子

壮年 | 失踪的孩子 |

外面的氛围,让我可以想象自己永远不可能过上的生活。蒙彼利埃虽然远没有巴黎那么激动人心,但它给我的感觉是,我的世界的界限被打破了,变得更宽广。

但是,当我到达火车站,在站台那里,我就看到了出版社的那两位女士中比较年轻的那位,我的心情马上变得愉悦,我感到一阵喜悦,那是我和尼诺在蒙彼利埃品尝过的,一种视野拓宽的喜悦。

我深切地感觉到我带给她的失望,还有那种母爱的真相:她很绝望地想为我好,让我按照她说的来,让我继续过着她想都不敢想,但我已经实现的生活,这使她在前一天还是整个城区最幸运的母亲。这种自豪现在都转化成了仇恨,她要毁掉我,惩罚我,因为我所做的,糟蹋了上天对我的眷顾。

但是,每个人有不同的做法,萨拉托雷的聪明是没有根基的,他喜欢取悦掌权者,而不是为某种理想而奋斗,他会成为一个附庸权贵的技术官僚。

他谁都不是,对于一个谁也不是的人,渴望成为一个重要人物,这对他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导致的结果是:萨拉托雷先生会是一个不可靠的人。

在我们混乱的生活之中,我们自身有多少碎片会崩裂开,这些小孩就像是我们迸裂掉落的碎片。

不希望,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没事儿了,我哥哥却在劫难逃。

我坦白说,在公共场合讲话,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对我说的话也不是很确信,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想。

通常,让我震动的是她的目光,她的眼睛充满热情,她的整个身体就好像一件柔软的睡衣,挂在那双眼睛上。

别人不要有太大的期望,要尽量享受你拥有的,这就是规则。

在那些时刻,我忽然看到了自己真实的样子:很卑微,总是对他妥协,很小心,不让他陷于困境,不让他尴尬。

总之,生病了之后,她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她不再那么易怒,但她变得很任性,经常难过得满眼泪水。

假如你知道怎么受罪,死亡会敬重你,过一阵子它就自己走开了。

莉拉是唯一一个能把城区的事情理顺的人。莉拉能够利用那些好人,更会利用那些坏人。莉拉什么都知道,她也知道人们干的那些坏事儿,但她从来都不审判你,她明白,每个人都会犯错,她自己也会犯错,因此她会帮助你。

结果是,在塔索街或者在意大利的其他地方,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带着光环的女士,但到那不勒斯,尤其是在我们的城区,我会失去我的优雅,没人读过我写的第二本书,假如骚扰我的人让我生气,我会马上用方言骂出非常肮脏的话。

我明白我错了:她总是能掌控一切,在那个时刻,她什么都掌控不了。她吓得已经动不了了,她害怕,即使我轻轻碰她一下,她就会破裂。

这场地震,打破了我们往常那种坚固的信念:下一秒和上一秒会完全一样,下一秒的声音、动作都是我们熟悉的。我进入了对任何保证都会产生怀疑的阶段,我趋向于相信各种各样的预言,我开始关注这个世界支离破碎的迹象,我非常焦虑,很难恢复正常,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奥利维耶罗老师说得对,我很坏,我连一份友谊都没办法保持。莱农,你对我很好,很有耐心。但今天晚上,我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情:即使没有地震,也有一种溶剂在缓慢起作用,很温和,但会把一切都消融。因此,拜托了,假如我得罪你,假如我对你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你要捂住耳朵,我不想说这些,但我说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会跌倒起不来的。

我第一次感觉到时间的冲击,一股力量正把我推向四十岁,同时也感觉到生命消耗的速度,死亡来临的事实。我想,假如死亡降临在她身上,没有出路,死亡也会降临到我头上。

在她的葬礼结束之后,我感觉好像忽然下起了一场大雨,看看周围,没有一个可以躲雨的地方。

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我怀孕时,我的胯部又开始疼了,生产完之后那疼痛还没消失,我选择不去看医生,我保留着身体的疼痛,就像那是我母亲给我的遗产。

总之,我觉得他对权威的认同很敏感,而另一方面,他会因为嫉妒排斥或者羞辱那些还没有权威,或者权威很小但有可能取得成功的人。

我想:也许和任何男人的关系都会产生同样的矛盾。

忽然间,我的这些想法被一件比较紧急的家庭琐事冲散了:我忘记给伊玛买尿布了。

很多时候,日常琐事会像一记耳光一样把人唤醒,让那些胡思乱想变得无关紧要,甚至有些可笑。

无论如何,真正的知识分子非常少。大部分的文化人,一辈子都在慵懒地评论着别人的思想,他们大部分的精力都用于和对手勾心斗角了。

那几个星期,她一直觉得很屈辱,因为她高估了一种力量——文字、写作还有书籍,这种力量在现在的权利等级里,真的算不上什么。

四十岁之后,时间开始狂奔,我没法跟上来,真实的日历被合同上的交稿日期取代了,一年一年就随着一本本书的出版过去了。

老年 | 坏血统的故事 |

出生在那不勒斯,只在一个方面有用,就是从一开始我们就几乎本能地知道:梦想着毫无限度的发展,其实是一个充满暴力和死亡的噩梦,现在很多人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类似的想法。

但我一点儿也不惊异,他就是那种会陪着小孩一起玩儿的大人,但孩子跌倒了,摔破了膝盖,他们也会变得和孩子一样,担心有人会对他说:“是你让孩子摔倒的。”

人们内心深处一定是这么想的:蒂娜丢了,我们也很难过,但这意味着,假如你真是你之前表现的那么有能耐,那肯定没人敢碰她的。

我希望她用童年那种真诚的语言对我说:“莱农!你他妈想干什么?我现在成为这个样子,是因为我失去了我女儿,她可能死了,也可能活着。无论是死是活,对我来说都是无法忍受的事,因为假如她活着,她现在生活在距离我很远的地方,每天在她身上都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情。我看得很清楚,我每天白天夜里都好像能看到她;但假如她死了,那我也死了,我的心死了,这种死亡比真正的死亡更让人难以忍受,那是一种没有情感的死亡,逼着你感受这一切,每天叫醒你,让你洗漱,穿衣服,让你吃饭喝水,工作,和你说话。假如你不明白,那是你不想明白。只是看到你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打理得像刚从理发店里出来,你的几个女儿在学校里学习很好,她们做什么都很完美,就连这个会让她们变坏的地方似乎对她们也有好处,会让她们变得更自信、更骄傲,更确信自己有权利获得一切,这都让我的血变得发苦,我已经那么苦了。你走吧,放过我吧,蒂娜应该会比你们所有人都好,但她被带走了,我受不了了。”

有一些东西,好像永远都是我们生活的背景:国家、政党、信仰、纪念碑,还有那些很简单的事,日常生活中的一些人。在生命里的某些时刻,当我们忙于其他事情时,这些貌似永恒的东西会出人预料地垮掉,那段时间就是这样。

她跟我说,那些死人能让她安心,因为他们有一个墓碑,有出生和去世的日期,但她女儿却没有,她女儿只有一个出生日期,这很折磨人心,那个可怜的孩子一直都没一个终点,可以让她母亲坐下来静静地怀念她。

也许在男人跟前,事情只能这样:一起生活一段时间,生完孩子然后散伙。

只有你爱某个人时,别人才能伤害到你,我已经谁也不爱了。

假如一个没几岁的孩子死了,死了就完了,大人迟早也就不想这事儿了,但假如失踪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那你生活里的一切都再也无法恢复了。蒂娜到底还回不回来呢?她什么时候回来?她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你看你多投入,这种狂热让你稳稳地扎根在你选择的世界里,你已经展示出了你所有的才华,尤其是你会投入所有情感,这样生活就不会把你拖着走。对于你来说,蒂娜失踪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想到这件事情,你可能会忧伤,但这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儿了。但对于莉拉来说,在所有这些年里,就像天塌下来,雨水从屋檐上掉下来,她完全陷入了失去女儿留下的空白之中。她就停在了蒂娜身上,在蒂娜之后,那些依然活生生的、生长繁茂的东西让她充满敌意。

那些年情况非常复杂,整个世界的秩序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经过长期学习获得的技能、坚持的正确政治路线,忽然间变得很没意义,没必要在上面浪费时间。无政府主义、马克思主义、葛兰西主义、共产主义、列宁主义、托洛茨基主义、工运中心主义忽然都变成了过时的标签。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压榨,利益最大化,这些之前被认为是让人痛恨的事,现在又成了自由和民主的基本点。同时通过或合法或非法的途径,国家开始用强硬的办法清算以前的革命组织留下的问题。

但她微笑了,说:“谁说生活应该有意义?”然后她开始取笑我那种忙忙碌碌的写作。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意义就是一段段黑线,就像虾子身体里的屎。”她让我歇一阵子,最后感叹了一句:“每天忙忙碌碌,有什么必要。”

这里有维苏威火山,时刻提醒着你:再伟大的人类事业,那些最精美的作品,大火、地震、火山的灰烬还有大海,几秒时间就会让它们都化为乌有。

你爱爸爸,这一点并不需要他是一个重要人物。

她说,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所有人都赞美海港、大海、船只、城堡、高大的维苏威火山和它愤怒的火焰,还有这座城市的大剧院、花园、菜园和大楼,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人们都在抱怨这里的低效、腐败、物质和精神的贫困。在那些宏伟的建筑后面,在浮华的名号还有众多享有厚禄的高官后面,但没有任何一个机构能有效运作起来,没有井然的秩序,只有纷乱的人群,还有在拥挤的街上各种卖东西的人。

我回答你了,但你假装不明白,要写东西,需要渴望留给后世一些什么东西,我连活下去的欲望都没有了,我从来都没有像你那么强的生活欲望。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口,假如我能把自己删除了,我会更高兴的,我怎么可能会写作呢。

我嘴上答应了,说迟早都会去的。她们为我感到自豪,但她们谁也不会忍受我太长时间,就连伊玛也一样。这个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世界越来越属于她们,越来越不属于我了。

但是我,我没有任何优势,我是她们优越感的根基。

我曾经作为不容置否的真理支持的那些意识形态,现在已经过时了。

我的整个生命,只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

我没有像你一样去世界各地旅行,但是你看,世界自己跑到我跟前来了。

莉拉没这方面的野心,她从来都没有过野心,要做任何扬名立万的事,都需要爱自己,但她告诉我,她一点儿也不爱自己。

也有这种可能,那些觉得自己注定要从事艺术事业的人,尤其是要从事文学的人,他们写作时就好像那是上天赋予他们的使命,但实际上,没有任何人赋予他们什么使命,是他们自己授权自己成为作家。

《友谊》的出版,避免让人们把我列入那些大家都认为已经过世,但实际上还活着的作家。

尾声 | 归还 |

当时我想,这个故事可以一直持续下去,那些处于社会底层、没有任何资源的孩子,为了提升自己,他们从那些破旧的书架上拿书来看,就像我和莉拉小时候那样。现在,那些诱人的空谈、许诺、欺骗和流血事件,妨碍了我的城市还有整个世界真正变好。

但她没有出现,我开始痛哭。这就是她做的事情:她欺骗了我,她把我拉到她想去的地方,从我们成为朋友开始,她一直都是这样,她一辈子都利用我的身体和我的生活,讲述了她得到救赎的故事。

书评:《那不勒斯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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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Ferris Tien

发布于

2023-02-11

更新于

2024-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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